【编者按】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黄金时代，外国电影的译制片是绝大多数中国人认识世界、认识世界文学的一个窗口，比如邱岳峰与李梓配音的电影《简·爱》。而所谓经典通常只能这样被定义：一直被摹仿，从未被超越。

　　2012年《中国好声音》节目走红，不知谁先在微博上晒出了导师和学员之外自己心中的“好声音”，引来众多评论转发。当我在一堆“歌星贴”中看到“我选邱岳峰”一条，好象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又见到记忆中的秋色。原来，很多人和我一样还记得这位配音演员。

　　和播音员们相比，邱岳峰的音色并不好，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可与戏曲界的周信芳、流行音乐的崔健并称“三沙”。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戏曲的手段还有表情身段，歌曲还包括创作演奏的空间，邱岳峰赢得观众的喜爱，只有声音这一种途径。虽然他的声音来自银幕背后，却让无数台前的精英为倾倒。央视主持、为电视剧《西游记》孙悟空配音的李阳，电影《集结号》的主演张涵予，都以摹仿邱岳峰入行。崔永元在电台工作时，偶尔在节目里摹仿了邱岳峰的配音，听众来信竟雪片一样飞来……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黄金时代，李梓、刘广宁、丁建华、毕克、曹雷、童自荣、尚华等各具特色、声情并茂的配音，让无数影迷魂牵梦绕。五十年代就开始配音工作的邱岳峰作品数量多，艺术成就之高也堪称中国译制片好声音中的好声音。他在1980年辞世，也让这好声音成为绝响。

　　邱岳峰是一位福州商人与俄国女子的儿子，他继承了母亲的样貌。并在《珊瑚岛上的死光》《傲蕾一兰》等电影中扮演过外国人，这些打酱油的角色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少年时代跟随父母四处奔波让也见多识广饱尝艰辛。五十年代他被检举参与国民党部队抓人，因为无法自证清白，邱岳峰是一直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录音棚工作。

　　千帆过眼，大江东去。从邱岳峰为那些非主流人物匹配的声音里，观众不难感受到他丰富的创作积淀。《巴黎圣母院》中弗娄洛神父爱上的吉普赛美女爱丝米拉达。我能够写出的是电影台词，写不出的是邱岳峰声音流露出弗娄洛那种被欲望扭曲的煎熬痛苦：“她舞跳的这样动人难道是我的错？她那么美难道是我的错？她使人发狂难道是我的错？”

　　邱岳峰塑造的反派令人称奇。德纳迪埃在《悲惨世界》中的戏不多，邱岳峰在同一场戏中，游刃有余地呈现了这个底层无赖的不同侧面，还带着一点喜剧味道：对有钱的冉阿让献媚巴结、谈条件时贪得无厌、假慈悲瞬间又变成了恶狠狠。德纳迪埃是影片悲怆主调中的不合谐音，却有不少影迷看《悲惨世界》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邱岳峰身上。“试问，如果没有邱岳峰炉火纯青的配音，我们怎么会乐些不疲地把自己的目光投放在一个惟恐避之不及的卑鄙小人身上呢？”

　　影视配音不是录制广播剧，台词翻译准确生动、演员声音与角色个性匹配是译制的基本要求。没有舍己从人的娴熟技术，谈不上艺术创造。站在话筒前，配音演员首先要对让自己声音节奏与所配角色的口型同步，上天下地亦步亦趋，如果角色说话有“嗯嗯啊啊”的习惯也必须敏锐捕捉忠实还原。否则，台词的“传情”“有神”就是空中楼阁。

　　好的配音总是能与画面严丝合缝，好的配音也能让观众有一两刻“走神”，就是当我们把银幕看到和耳中听到强行分割，我们马上体会到配音比原片演员的表演还要出彩。《追捕》的唐塔医生、《王子复仇记》中的波罗纽斯大臣都因为邱岳峰的配音，让角色的台词在中国家喻户晓津津乐道：“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那蓝天里”；“不要向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借出去往往是人财两空，借进来会让你忘了勤俭。”

　　译制片的配音水平太高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倒让原版原声听起来失真，喜爱邱岳峰的影迷常常会举出这样的例子。声音形式具有独立的欣赏价值、成为个性标志甚至形成流派是京剧黄金时代的事。达官贵人的有钱有闲的堂会让京剧风靡。邱岳峰的代表作《简.爱》和上译厂许多优秀作品都诞生在“文革”中，是为“满足无产阶级司令部需要”译配的，演员们私下戏称“为江青唱堂会。”

　　江青的堂会不好唱。上译厂工军宣队就对邱岳峰配男主角罗切斯特提出异议：“他还在监督劳动，合适吗？”老厂长陈叙一以“保证译制质量”为理由，坚持非邱岳峰不可。

　　罗切斯特是位富有的绅士，他娶了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妻子，不幸的婚姻让他经常用外出旅行、寻欢作乐的方式排解痛苦。邱岳峰极为出色地再现了男主角的沉郁落漠和粗暴尖刻。李梓配音的女主角则克制自尊大方得体。二人相互衬托平分秋色。“该怎么办，简。有个年轻人，他从小就被宠爱坏了，他犯下个错误。”“权力。你说话象个律师。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还要什么?” “能呆多久?别就走。还是有个性急的丈夫在等你?”《简·爱》配音的经典段落太多，从起居室的交锋到婚礼中止后的表白，再到简回庄园后与失明的罗切斯特重逢，怎样的生花妙笔在这绚烂的有声诗篇面前都会显得笨拙。与邱岳峰配对手戏的演员说，罗切斯特发现爱尔小姐已经走了，邱岳峰“简—”的呐喊，在录音棚里就听得人身上冷心理乱。

　　我偶然听过另一个《简·爱》译制版，配音的是毕克和李梓。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版本从没听任何配音演员提及。毕克的声音刚强稳健，配绅士也是长项。但与邱岳峰版相比，我无意冒犯，显然不够尽善尽美。

　　生活的沧桑忧患让邱岳峰与罗切斯特人戏合一，他的激情与细腻赋予人血脉和质感。这声音与高度政治化环境是多么格格不久，这声音却在高音喇叭高平空调门退却以后，在字幕原版替代译制片成为主角以后，甚至在创造者邱岳峰长逝三十年以后，依然跃动着沉郁摄人的光彩。让所有以邱岳峰为坐标的后来者，重估专业标准、检讨殉道精神，或许，还抱怨错生了一个时代？

　　“那有人吗，我说？”

　　从《简·爱》公映至今，邱岳峰的配音为所有中国男演员树立了一座高峰。一直被摹仿，从未被超越。

　　文章转自“有思想的妖精”微信号

　　陈学军（华明），影视剧策划、监制。一级文学编辑，广东省影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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