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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对话麦家:作家应该是一个竞技运动员,他要不停地去摸高

2024-08-17 21:43 来源:南方网

  编者按:

  岁月悠悠,书香绵长,转眼间,南国书香节已伴随着我们走过了卅一春秋。每年的八月,当荷花与菊花竞相绽放,金桂的芬芳弥漫四野,爱书之人便如约而至,共赴这场知识与文化的盛宴。与书香为伍,与智慧并肩,这不仅是个人修养的提升之旅,更是中国社会一直以来倡导并践行的文化风尚。

  为进一步弘扬书籍文化的力量,深化书香社会的建设,南方网特别策划“名家访谈”栏目,邀请蒋述卓、林岗、陈定方、麦家等一众广东文坛知名学者与作家,与广大网友分享读书心得与感悟,探讨书籍如何成为心灵的灯塔,揭秘那些影响深远、启迪智慧的经典之作,分享自己独到的读书方法与技巧,解答“读什么书?”与“怎样读书?”的永恒话题。

  采访题记:

  昨天见到麦家提起我们20年前第一次见面,他说现在遇到一个20年前的老记者可不容易呢。同样的工作,20年的变化可谓大矣!这20年,每个人都经历了从赤手空拳到小有成就,并为这一小口袋的小有成就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麦家说,20年前,他不能想象现在。就像最难的那道题,答案往往为略。

  麦家在写字为生的人群中无疑是了不起的成功者。这两天我在南国书香节,看他漫长的、长达两小时的签售,2000多人的热情等候,动辄被叫上台,安排满满的讲演、访问和分享,和陌生粉丝拍照,和著名学者拍照,和其他作家拍照,大家蜂拥而至、热切地望向他,仔细地聆听他,也有人心里暗戳戳想成为他……而他却要成为苦难的守护者,他说他钟情于苦和难。我们聊了一路,我觉得有些分歧正变得越来越小,他的梦境、他的痛苦、他的坚守我似乎都懂,当他问我:你快乐吗?那一瞬,我也有点失焦。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密码,这一生就是解密的过程。

——任田

  我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

  南方网:华语传媒文学对你有一段特别的评价:“表彰了一个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压下,在内心的旷野里,为自己的命运和职责有所行动、承担甚至牺牲。”这是很特殊的描述,为什么会有信念的重压?你总在写这个?你有被重压的经验吗?如果有,你已经得遍了所有的奖,市场和专业的评价都很高,应该可以活得随心所欲了吧?

  麦家:我是被童年困住的人,所以我毫无疑问是被重重压过的人,到现在还没有被解放出来。

  首先我没有得到一切,其次我觉得“三岁定终身”有一点夸张,但童年受过伤的人,终身内心会有阴影,心理会有淤堵,这是可以肯定的。

  像我们这种内心有残缺、有阴影的人,特别希望有秩序,对秩序有一种迷恋。甚至我可以说:我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经历。

  我大概从10岁到13岁这三年当中,频繁地做同一个梦: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把我从床上叼走。小时候我睡在窗边,南方的窗檐外面就是天井。我的家庭在那个时代特别不幸,外婆外公是地主,爷爷是基督徒,父亲是反革命,这种家庭里的孩子生而有罪,怎么逃离就变成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来把我叼走。

  后来我写《解密》《暗算》《风声》,塑造一些所谓的孤独英雄、天才英雄,从精神分析上来说,可能还是我童年大鸟的变形,因为活在苦难中,渴望被拯救。

  我在童年没有文学经验、没有文学准备的情况下,把逃离苦难的寄托幻想成一只黑色的大鸟;当有一天我有文学写作经验、技术能力的时候,我就把黑色大鸟变成了瞎子阿炳、黄依依、容金珍这样的英雄。他们和我们以前认识的英雄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一种弱天才——一方面无限的长,一方面无限的短,正如我苦难童年。

  我曾发誓不写故乡

  南方网:我觉得你笔下的人物与别人不同,他们在感情上特别克制,尽量都不流露、不展示,你更愿意你的人物展示他们的智力世界,他们的感情任人去猜想,保持神秘;但我看到你后来写的散文《致父信》又特别感性,说明你很有感情,只是不愿袒露。你遮掩了自己的这一部分。我这样理解是不是准确?

  麦家:此一时彼一时,这说来话长。因为童年是如此不幸,对故乡带着一份恨意,一份敌意。我当年参加高考考上学以后,根本毫不犹豫就要离开家乡,甚至专门去上军校,就是想逃离故乡,同时也改变家庭的政治地位。

  所以我写作开初的大概二三十年,心里一直是没有故乡的。我不想写,我甚至暗暗发誓我永远不会写它。

  但是岁月不饶人,时间会消磨所有的爱恨情仇。年过五十之后,我的心境发生变化,也有一些变故,包括我父亲去世那一年,我母亲极度崩溃,我拿出了半年时间去陪她。

  这半年时间,我在曾经伤害我的村庄里,和那些父老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在这个过程中,我修复了和故乡的关系,这也是我后来写《人生海海》,包括写《人间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在没有和故乡达成这种和解前,我不想把我的小说扩展到这个疆域,把我自己内心非常独立的一面交给它;但和解之后就想交给它,交给它以后发现那才是我小说真正可以驰骋的江湖。

  写《解密》像踢足球

  南方网:现在你变得柔软一些了?

  麦家:不是柔软不柔软,这里面没什么高低,但它确有难易。写《解密》我觉得就像踢一场足球,你得有体力,有激情。但是写《人间信》有点像去打个高尔夫,对体力、对激情的要求没那么强烈,但需要你的人生体验,需要耐心,更需要技巧。

  足球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不需要技巧,就是拼体力,你体力好了,所有的技巧才能拿出来,体力不好了,所有的技巧全部消失掉。

  写《人间信》不需要那么强体力,我今天可以写《人间信》,但写不了《解密》,那天我重读了一下《解密》,不是全篇只是读一下开头、翻一下读中间的那种读,强烈感悟到语言里面是有汗水的,有一种激情澎湃的东西。《人间信》则没这种东西,它有另外一种东西,很放松很松弛。但并不是软趴,也不是松散,可能是我刻意求来的一种松弛,松弛而准确。

  南方网:《人生海海》也是主角没路走了,你的人物总是感觉不能为世所容,他不能很快乐地生活在阳光下吗?我个人想问他为什么不能重生,就非得死掉或者疯掉?

  麦家:哈哈!这就谈到了我的精神深处的根是不快乐的,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但我又要冒昧地反问:你快乐吗?

  我觉得不快乐才是生而为人,不快乐是人的一个最主要的指标参数。为什么不快乐?因为你是自私的。现在不是已经有科学家,包括一些作家也在关注这个话题,最明显的是写《克拉拉与太阳》的石黑一雄。

  当机器人AI发展多少年以后,人的自私不快乐是唯一对抗AI机器人的一个武器。

  我好像说得远了一点,归根结底还是我在表达人生的苦和难,对人生悲剧特别敏感或者是特别钟情,这难道有错吗?也许这就是人的根本。

  南方网:快乐大概率躺平,不快乐可能还是创作的源泉,是这意思吗?

  麦家:人无法从快乐中学会长大,这是我的一个哲学观念。

  人只有在痛苦时才会有灵魂,这也是我的一种人生观。所以我相信痛苦的魅力,痛苦是治愈人的一种毅力。快乐不会改变人,快乐会使人堕落,如果说一个人迷恋快乐,是用快乐来滋养一生的,这个人最后肯定是走向形而下的快乐,形而下的快乐有一种爆裂感……这个是不是说得太远?但事实上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对快乐离不开,对苦难恐惧,这个人其实是长不大的。

  南方网:所以你有一点点对快乐保持着警惕是吗?

  麦家:我不信快乐,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说法,博尔赫斯经常说一句话:“我犯下了人类最深重的罪孽,我从不感到幸福。”斯特芳·马拉美也说“世间所有苦难最后都是为了通往一本书”,因为这本书才能教会人怎么做人,他没说世间的所有快乐通往一本书,世间的不幸才会通往一本书。这本书当然是一个象征性的概念,不幸才会写书。

  13本书改编影视剧

  南方网:《解密》正在上映,小说到电影上映时间跨度二三十年,是否经历了大的版本的更迭?从小说进行影视化改编,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麦家:对,经历了22年。《解密》出来3个月就有一个著名导演来买,其后20来年中,曾经有5个导演和公司买了《解密》的电影版权,但是种种原因吧,也许是命,也可能《解密》本身拍摄难度太大,就都不了了之,开花没结果!

  直到陈思诚大概三四年前出现,当时他说拍完《球形闪电》拍我这个。后来俄乌战争突然爆发了,《球形闪电》在俄罗斯拍的,就只好放下了,回头来拍《解密》一下子进度就快了,也就两年不到时间上映了。原来大家期待它票房30亿,现在看来能过10亿就不错了。如果说票房真要到30亿,当然我可以分到一笔钱了,因为我有3%的分红,但现在看来我只能分到遗憾。

  南方网:他对原著改动挺大的吧?你作为一个作者,会不会觉得对你的原著有伤害?

  麦家:恰恰这是到现在为止我被拍成5部电影的作品中,改动最小的。

  陈思诚在故事上应该说还是蛮忠诚于小说的,就是结局改了,我同意他这样改:首先如果按照我小说的结局,容金珍疯掉了,他的徒弟严实得到了笔记本,从里面汲取思想,又从容金珍本人的疯狂这个事情上看到了黑密没有“上锁”的奥秘,即强和弱之间的位移,一夜之间可以转换。

  如果这样拍,首先就是没有尊重电影本身的规定,电影要把戏集中在少数人身上,不可能塑造第二个男主角严实。在我小说里面严实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他现在把这个角色合并到容金珍身上,这是电影规律本身的要求,人物要变少,主题要变单一,对这我是可以理解的。

  除此之外,我觉得他整体还是很尊重我的原著的。当然有一点上他有点放大,就是家国情怀,这方面的戏明显加重了。我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南方网:我也问过金庸,金庸就很不喜欢别人改他的原著,他说“这是我的儿子,你动他我是不高兴的”。所以就想问问你对于影视化改编的看法。

  麦家:金庸对你这么说过,对别人也这样说过,但是早期他也有另外一种说法,我觉得这个都可以理解。如果说“这是我的儿子”,我不希望别人来改,那最好的办法,你就不要卖改编权是吧?你只要卖了,别人就有改的权利,当然随着你所谓的地位越来越高,你对摄制方、对导演的控制力也会越来越大。

  我现在拍成电视剧、电影的已经有13部作品,8部电视剧,5部电影,其中有让我很满意的改编,包括《解密》,《暗算》当然也拍得挺好,《风声》影像质量也挺好的,《风声》对我故事的改动远远大于《解密》。我倒并不是强求你不能对我的作品动刀子,但关键你要动得比我漂亮。其实小说走向影视被改,这是它的宿命,如果说一个小说可以直接拿来拍电影或者电视剧,一定意义上可能这个小说本身是有问题,小说或者文学和影视本身就是两种艺术体,它被改动,我觉得非常正常。

  但是有些改动确实让人很气愤,因为它违背了常识,甚至是釜底抽薪的感觉,如果合约里面没有签订,有些东西没有规定好,那他拿了你的授权,你也得认,你没办法的……当初为了《暗算》我还跟人家打官司是吧?虽然这个剧拍得很成功,但是制片甚至连“根据麦家小说改编”的字都不打,不仅是不尊重人,连法律都没有了,这是违法的。

  我原来是专职的电视剧编剧,我看过大量的电影文本和小说文本之间的转换,曾经还要做个课题去研究。我看了那么多小说,只有一本小说和电影之间的距离几乎为0——就是斯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赎》。斯蒂芬·金本身就很懂影视,而且他的作品也大量被改编成影视。他写《肖申克的救赎》的时候,我觉得他心里本身已经有了一部电影,但同时也得感谢导演对斯蒂芬·金的那种超级尊重,连旁白都没变,这是我研究了那么多所谓的范本之后,唯一发现小说和电影之间几乎是零距离。

  被改编我觉得是正常的,当然我也希望制片人、出品人、导演,你的改不要贸然地改,因为小说家要写一部小说,他可能思考了三年五年才写出来,你才看了三遍五遍,然后就对它动刀子,有时候下刀不对,牵一动百,一错再错。

  我是一个竞技运动员

  南方网:其实你已经如此成功,就算现在不扒自己的伤口,书在市场也卖得照样好啊,照样得到别人的尊重啊!就没必要这么痛苦,可以适当减轻一些。

  麦家:当作家就是哪里臭,去哪里扒开来闻一闻,因为那里面可能就是你写作的富矿!所以有时候伤口越扒越大啊,一方面我是扒自己伤口,另一方面我在替人类扒伤口。

  刚才我们一开始聊的所谓的人生观也好,世界观也好,我相信苦难的历练,我不相信快乐,我觉得快乐是不存在的,快乐是人的幻想,我自以为的,认识苦难,认识人,然后有一种表达的冲动,写出了作品让人喜欢。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是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写作向来如此。有的人是表演型写作,到了一定阶段进入程式性写作,什么样的写作可能都有。表演型写作像我在电视台的工作一样,是个谋生的方式,能够让你体面做人,挣到钱挣到名,但可能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

  南方网:所以你选择做一件始终有意义的事情,就可能始终得维持这样一种劳作方式。

  麦家: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竞技运动员,我觉得体育运动员挑战的是一种身体的极限,那我们可能就在挑战人类情感的极限,思想的极限。我觉得作家诗人应该是一个精神方面的竞技运动员,他要不停地去摸高摸深。如果说人类真要没有诗歌,没那些文学艺术,人类会不会流眼泪都不知道。人类这种越来越细腻的情感,就是被大量的作家、文学作品,被大量的诗歌熏陶出来的。

  所以我一直在想象自己是个精神竞技运动员,人类内心的黑暗面,即使只让我照亮哪怕一根头发,也是我的一个贡献。

  很多人觉得我老是写苦难,老是写我自己,其实根本不是写我自己,前不久我还跟一个媒体聊,他说这个作品跟你自己有多少影子?我说没有影子!一点影子都没有!这么说我认为对我是一种贬义。当然他是很喜欢这个作品的,从自己的小我经历出发写一部小说,我觉得挺无能的。如果是这样的写作,你只能写一两本小说。

  南方网:我们经常说幸福和快乐好像是一体的,但我跟你聊了这么半天,我觉得幸福可能是你在做的事情,它只要有意义它就应该是幸福的。快乐反而是一种幻觉,它不存在。你把这个分得挺开的。

  麦家:我就不做名词解释了啊,反正我刚才说的那些意思已经比较极端地表达了我的内心,我对所谓幸福快乐的理解。

  南方网:所以你要是想保持一种平衡,就少写一点。是吧?

  麦家:你刚才也谈到了一点,“哎呀你那么成功了,你还什么什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确实完全可以少写,我觉得无意义的写作我真的不想写。我昨天跟陈晓明老师说,“我电脑里现在有3部小说你信不信?”他很吃惊,说“赶紧拿出来用啊”,但我自己还觉得不满意,或者说我觉得没什么意义,我干嘛非要呢?换一两百万稿费,我还真的不稀罕!我一定是要觉得,这个事情是对我、甚至是对人类有意义,这样的作品才值得我去出版。

  南方网:你挺有责任感。

  麦家:我觉得不是责任,我就是在维护一种职业的尊严,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竞技运动员,你想象如果他不能跑得更快,而老是去表演型地跑,你觉得有意义吗?如果一个运动员老是表演型地跑,他就会让人失敬的。

  撰文 任田 实习编辑 向俊昊 设计 林若韫

编辑:曹晓静   责任编辑:王萍   校对:赖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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