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王树增的历史题材新作《天著春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磅推出。
《天著春秋》是王树增全新的历史纪实力作。鸣条之战、牧野之战、长勺之战、麻隧之战……作品以夏商至春秋间每一场重要战事为背景,描绘出朝代更迭、王权兴衰、家国纷争、诸侯并起的繁盛历史图景。君王问鼎天下,武士挥戈洒血,哲人向天冥思,情人把酒吟歌,农人沧海桑田……古老而璀璨的华夏文明在《天著春秋》的每一页里漫卷,读来震人心魄。
作者简介
王树增,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非虚构中国近代史系列《1901》《1911》等。作品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中国图书政府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曹禺戏剧文学奖等。
内容试读
太阳会灭亡吗?
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将自己比作太阳的人,是夏朝的第十七代王履癸,因死后谥号为“桀”,史称“夏桀”。
距今三千六百多年前的一天,本是夏桀的一个神圣的祭祀之日。
清晨,袭击了都城附近地域的狂风暴雨停了。天色阴沉,薄雾湿冷。洼地里的粟米田被雨水淹没,沟壑里布下的狩猎陷阱也被冲垮。与风雨搏斗了一夜的男人们精疲力竭;女人们在泥水中寻找着散落的粟米粒;老人们则面向东方跪成一排,双手伸向晦暗的苍穹大声祈祷着:太阳!太阳!
贵族们从高地上的木架屋姗姗而下。木架屋由粗大而结实的乔木支撑,汹涌的雨水顺着屋后的河道流走,木架屋完好无损的茅草顶在雨水的洗刷下闪闪发亮,那是子民们经年累月不断加固造就的。贵族们个个面色红润,脖子和手臂如同蚌肉一样白皙丰满,因为刚刚享用过子民们供奉的新鲜兔脯,嘴唇上沾着的细密的兔毛微微颤抖。带着这个值得炫耀的贵族标识,他们在向都城里的夏宫走去的时候,一路兴奋而痴迷地叨念着:太阳!太阳!
夏桀,中国古代史中第一位以筑倾宫、饰瑶台、做琼室、立玉门而著称的王。
无论寒冬酷夏,子民中最强壮的工匠从不间断,他们在平地上垒砌起巨大的夯土基座,在基座上挖掘出一圈深深的柱穴,再将砍伐下来的参天巨木沿着柱穴竖立起来。墙体的木架用结实的杉木连接而成,中间用反复锤打的草泥进行填充,填起的墙体在平原上高高耸立如同突兀的山丘。用珍贵的葛麻、女人的头发以及柔韧细密的鼠尾草混合编成的夏宫穹顶,在辽阔天空的映照下,呈现出熠熠生辉的纹理和光泽。夏宫的前面是祭祀的高台,这是人神共处的神圣之地。为了更加接近神灵,堆积这座高台的子民们劳作数年,尽管黏土用猛兽的血细细搅拌,依旧经历了数次垮塌,高台里因此埋着数不清的子民的骸骨。而占卜师笃定地认为:这些骸骨能够确保高台永世屹立不倒。高台之上,密林般竖立着无数根雕刻着诡异花纹的巨大木柱,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掠过这些木柱的间隙时都会发出肃穆的呜咽声。
东方微亮时分,贵族们吟唱颂歌,夏桀登上高台。
祭祀开始了。
我的天神!夏桀仰望着海青色的天空,声音粗砺如同猛虎巡视领地时发出的吼啸:感谢你在四季无尽的轮回中,赐予我神谕和权杖;感谢你在雷电交集的暴怒中,赐予我勇猛和威严;感谢你在阳光普照大地时,赐予我丰饶的万物生灵。接受我献上的祭品吧,我祈求得到你的恩赐和护佑,让我千年万年统辖脚下的土地。我的天神!
号角声起,鼓乐大作。
兵士们攀上巨柱,在每一根巨柱的顶端,悬挂起一颗人的头颅。
暴风雨来临之前,夏,刚刚结束一场剧烈的战事:有人说,个别部族出现了蠢蠢欲动的倒戈征兆。夏桀遂决定在有仍国(今山东济宁一带)召开一次盟会;会上果然发现了反叛的端倪:“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左传·昭公四年]一个名叫有缗氏的部族(今山东金乡一带)确实存有异心。
夏桀决定出兵征讨。
天神护佑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桀克有缗以丧其国。”[左传·昭公十一年]
有缗国遭到血洗后,为了得到夏桀的宽恕,献上两位绝色美女:一位叫琬,一位叫琰。
当有缗国抵抗者的首级,被悬挂在夏宫前的祭坛上时,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那些三千六百多年前的头颅,俯瞰的是一片灿烂的河山:冰川时期留下的巨大擦痕已经模糊不清,山峦沟壑于广袤平原的衔接处舒缓而开阔。大洪水早已退去,湿地上的湖泊饱满丰盈,叶脉般的支流细密如丝,水边荡漾着温暖的雎鸠之歌。世间温暖的时代来临啦!大地上高耸着连绵的落叶乔木,蕨类肥硕、藤蔓纠缠,幽暗的林荫草地里野花盛开。在草地和林木的边缘,象群游荡,鹦鹉惊扰着棠梨树上昏睡的猿猴。热风在幽深的峡谷中穿行,熟透了的浆果被从悬崖上震落,如同刹那间急促降下的红雨。在大平原的深处,茅草摇曳,波光闪耀,那条从高远的天际蜿蜒而来的大河,在两岸葱郁万物的簇拥下浩浩汤汤。——这是古老世界黄河(上古时称“河”)文明的开蒙之地。
祭祀之后的欢宴开始了!
夏宫内不但美女如织,还聚集着擅长表演的倡优、插科打诨的狎徒以及会杂耍的侏儒。更有一个“世界之最”:夏桀命人在宫里挖出一个灌满酒的酒池,酒池大到可以在里面划船。每当他和宫女们在酒池中作乐时,夏宫内便曲声大作,各种表演缭乱一团。而那个最受宠爱的名叫末喜的美女,终日依在年事已高但仍精力旺盛的夏桀的膝旁。——“桀既弃礼义,淫于妇人,求美女,积之于后宫,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之于旁。造烂漫之乐,日夜与末喜及宫女饮酒,无有休时。”[列女传·夏桀末喜传]
此时,夏桀在位已经五十二年。
中国古代历朝的文吏们,在分析前朝衰亡的缘由时,特别多地会归结为帝王沉迷于酒色。
中国的酒,早在大禹时代前就已出现。而酒自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令人相当矛盾的东西:“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战国策﹒魏策]——上古传说的记载是:大禹之女让司掌酒坊的仪狄酿造美酒敬献于父。尽管仪狄酿造的美酒让大禹饮之甘甜,但曾经酒量极大的大禹还是下了戒酒令,并疏远了仪狄。因为饮酒之后通体迷蒙沉醉的感受让大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酒这东西会导致国亡。
色,是人类繁衍的必要前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与性,是生命中的天赋欲望。但是,与酒一样,色也成为令人纠结的矛盾。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大多数动物的性欲只存在于发情期,而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情,如果不对性欲进行理性控制,就会导致后来被称为法律或者道德上的问题。于是,禁欲的劝导和说教出现了:存天理而灭人欲。尽管如此,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罕见正常人禁欲的例子,更未见帝王禁欲的例子。
至少在三千六百多年前的那一天,夏桀根本不相信酒色可以“亡其国”。他命令群僚在酒池里的船上边饮边舞,兴到极致处,自己和美女一起跳入酒池忘情地嬉戏。很快,一位醉了的臣僚从船上一头栽入酒池。在确认这位臣僚被酒淹死后,夏桀的笑声在夏宫里震耳欲聋,所有在场的贵族也齐声高呼:太阳!太阳!
快乐抵达高潮时,宫外一路传来消息:都城即将受到攻击!
夏桀暴怒了。
是谁,是谁,是谁敢向太阳发起挑战?
夏桀从酒池中站了起来,他的四肢如树干一样粗硬,毛发如荆棘一样蓬乱,头颅如岩石一样棱角分明,身躯如宫墙一样沉重巍峨。这个夏后氏部族的后代,继承了父亲第十六代夏王发的基因,少年时就能“手搏豺狼,足追四马”。继承王位后的夏桀,更是张扬着无所不能的猛力,带领夏朝的军队四处讨伐,在被征服的土地上肆意驰骋。——“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史记·夏本纪第二]交战对于夏桀不仅仅是嗜好,他认为自己就是为征服而生的,无论在征服的过程中有多少百姓成为尸骨。
祭台下,军队集合完毕。
夏桀站在队伍的前列,再一次向身边的巫师、臣僚、侍从和宫女们发出诘问:太阳会灭亡吗?
回应之声震天动地:不能!不能!不能!
夏桀的军队威武雄壮。
这是古老的东方大陆上最早创建的军队,这支军队伴随着夏朝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尽管臣僚们曾小心地提醒:各地的部族很久不来朝贡了似有异心,民间因生活困苦也有了不满的言论。但是,夏桀认为,这些提醒不是言过其实就是别有用心。其中令夏桀最不耐烦的,是那个名叫终古的臣僚,这位左手将王的话语和行为记录下来,右手将国的变化和兴衰记载下来,并且对天文、气象进行观测后能用占卜术给王祈福的太史令,近日竟然在进谏时号啕大哭,说如果夏桀再不爱惜子民,将子民的血汗挥霍享乐,夏的日子就不长了。夏桀还没听完就下令将他赶出宫门。这位太史令离开夏宫,去了一个对夏不服的部族。接着,名叫关龙逄的臣僚再次劝谏,言辞更加过分,说夏桀再这样奢侈无度,嗜杀成性,人心就要失尽,天下就会大乱。夏桀认为,这次如果只是将关龙逄赶出宫去,他也一定会叛逃到另外的部族,于是立即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夏桀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认定自己是太阳。
面对臣僚不是叛逃就是被杀,夏桀说出了中国古代史上那句著名的话:
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有亡乎?日亡,吾乃亡耳。[孟子集注·梁惠王章句上]
我有天下,如同天上有太阳。
太阳会灭亡吗?
太阳灭亡了,我才会亡。
这是迄今所能看到的中国古籍中,关于帝王与臣民关系的最早的比喻,即帝王拥有天下众生,就像天上拥有太阳一样天经地义。这个比喻的核心要义是:太阳不会灭亡,王位必定永存。
夏桀的“我是太阳”的名言,很快传到了夏宫之外。
民间的反应,也是被记载于古籍中的一句著名的话: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孟子集注·梁惠王章句上]
太阳何时才能灭亡,我宁愿与太阳同归于尽!
没有人敢把子民们的反应告诉夏桀。
同时,也没有人敢告诉夏桀,窥视他王位的对手备战已久。
夏桀出征的那天风雨交加。
大地上的草木枝条如同乱发飞舞。
惨烈混乱的肉搏过后,夏的臣僚、贵族,还有那些美女,统统在湿漉漉的原野上仓皇奔逃,嘴里不断地大声疾呼:太阳!太阳!
风雨过去,太阳光芒四射。
但是,夏桀却不见了。
这场战事史称“鸣条之战”,是中国古代史上第一场用战争手段改朝换代的混战。
如今,夏都的那些宫墙、酒池和笑声早已化为灰尘。
只有天空中的那轮太阳,日复一日地照耀着滚滚东去的大河以及大河两岸广袤无垠的沃野。
三千六百多年的岁月,大地年年春华秋实、子民代代生生不息。
历史证明,王朝的兴衰与酒色无关。
导致王朝兴衰的重要原因,是人类发明的且自发明之日起便难以制止的一种行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