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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鲸歌:杜甫的意象世界》:以“意象”为密钥,穿透“诗圣”光环下的重重迷雾

2025-05-20 19:28 来源:南方网

  一千多年以来,杜甫的“诗圣”的地位可谓无人可堪比肩,作为诗国中光芒万丈的集大成与开新者,杜甫之诗风格浑成,意象独出。

  日前,《竹影鲸歌:杜甫的意象世界》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致力于显发杜甫生命与艺术成就的标志性意象,如竹、花、月、鸥鸟、大鲸、鸷鸟等,吸收传统中的灼然慧见,将杜诗意象纳入《诗经》以来的整个诗史发展脉络中观察,更借鉴西方文学研究的理论方法和观察分析的眼光,由此可以具体而微地理解杜甫何以为诗圣。书中既以“意象”为探讨的集点,对杜诗中具有代表性的意象主题之深层涵义和构成形式进行细腻入微的剖析,同时还采用“主题学”的研究法门,将每个意象主题纳入到整个诗史发展脉络中观察,由此而进一步从“意象塑造”的角度重新肯定杜甫集大成历史地位,为历来丰硕的杜诗研究提供另一个探索的范畴与成果。

  作者简介

  欧丽娟,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研究领域:唐诗、《红楼梦》、中国文学史。除了“大观红楼”系列之外,代表作还包括《唐诗的乐园意识》《李商隐诗歌》《唐诗选注》《红楼梦人物立体论》《诗论红楼梦》《唐诗可以这样读》等十多种;曾获台湾大学杰出专书奖、杰出教师奖,因台大“红楼梦”公开课获得“全球开放式课程联盟”2015年杰出教学者奖。

  内容试读

鸥鸟意象——人生历程变化的轨迹

  所谓的“鸥”,在诗歌中出现的多是江浦之鸥。若依《南越志》所定义:“江鸥,一名海鸥,在涨海中,颇知风云,若群飞至岸,必风,渡海者以此为候。” 则江鸥、海鸥同为一种游禽殆无可议,以下所论鸥鸟意象便依此合并论之,不复区别。

  《列子》中所述人鸥忘机之故事,是诗歌中鸥鸟意象的一个源头。《黄帝》篇曰:“海上之人有好沤(按:同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此一“心诚则感物,感物则物我同游无猜”透过鸥鸟来完成其意涵,塑造了鸥鸟意象的第一个侧面。到了南朝,正如刘若愚曾指出的,杜甫以前诗歌意象的使用是倾向于偶然的和简单的,证诸鸥鸟意象亦是如此,例如鲍照《上浔阳还都道中作诗》曰:“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登舻眺淮甸,掩泣望荆流。” 全诗中途以鸥托兴,颇能体现诗人漂荡征途之形象感受,意味深长,但对照全集,仍属集中孤例,因而不失偶然的特性。此外,梁朝何逊的《咏白鸥兼嘲别者诗》是在咏物盛行之风气中所产生的唯一一首咏鸥诗,诗曰:

  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何言异栖息,雌住雄不留。

  孤飞出溆浦,独宿下沧洲。东西从此别,影响绝无由。

  全诗以本自同栖共游却被迫孤飞独宿的双白鸥,来比喻自己与送别者之间的关系,带有诗人自喻喻人的象征意旨;但诗人取之以为平行并比之关键,只在于鸥所具有的“水鸟”的一般属性,而不在于鸥之为“鸥”的个别特质,这点由何逊全集中来比看,尤为明显。首先,除了此诗之外,鸥鸟意象在其集中未再出现,此诗可谓孤例;而何逊用一般的鸟意象来表达离异孤飞之主题的诗却所在多有,例如《道中赠桓司马季珪诗》说:“晨缆虽同解,晚洲阻共入。犹如征鸟飞,差池不可及。本愿申羁旅,何言异翔集。”和《南还道中送赠刘咨议别诗》提到的“游鱼上急水,独鸟赴行楂” 等等,都证明了这首咏鸥诗乃取鸥之为鸟的一般属性以入咏,而且此一般属性也出以一种简单的侧面来表现,对意象作为展示诗人生命整体的丰富性要求而言,显然是不够的。

  除了鲍照、何逊之外,南朝诗人中尚有谢灵运、谢脁、江淹、刘、任昉、庾信、江总、隋炀帝杨广等运用过鸥鸟意象,其中亦不乏佳作,如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云:“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庾信《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十首》之九曰:“野鹤能自猎,江鸥解独渔。”另如谢朓《游山诗》曰:“鼯狖叫层嵁,鸥凫戏沙衍。”刘《上湘度琵琶矶诗》曰:“颉颃鸥舞白,流乱叶飞红。”江淹《孙廷尉绰杂述》云:“物我俱忘怀,可以狎鸥鸟。”江总《赠贺左丞萧舍人》谓:“翔鸥方怯冻,落雁不胜弹。”以及隋炀帝《望海》所言:“驯鸥旧可狎,卉木足为群。”但就各别作家而言,这一个意象多属集中孤例,很少能担负起完整地透显诗人生命状态的功能。而相对于南朝这种“偶然而简单”的意象表现,杜甫诗中的鸥鸟意象便显示了“有意而复杂”的典型,集中出现有鸥鸟意象的诗,约有三十五首,超过南朝同一意象数目的总和;且持续不断地出现,随着杜甫生命史的转变历程而迁异,正足以作为探究诗人生命状态和自我认知的意象主题之一。

  最早出现鸥鸟意象的诗是玄宗天宝六年,杜甫三十六岁时所作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对一个具备济世理想(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和才华能力(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并且时时以济时大愿自重或期许他人 其他如《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的“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岁暮》的“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士惊”、《可叹》的“致君尧舜焉肯朽”、《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的“济时肯杀身”和《暮秋枉裴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的“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等,都表示了杜甫之济世愿望直至暮年仍未尝稍减。 的诗人而言,十三年残杯冷炙、骑驴旅食的悲辛岁月已是一种对才德者的沉痛反讽,而在主上忽然见征的一线希望中,却得到垂翅蹭蹬的打击,使得宽厚如杜甫者也不得不慨叹“儒冠多误身”而有踆踆去国之思了。王嗣奭曰:“此诗全篇陈情,直抒胸臆,如写尺牍,而纵横转折,感愤悲壮,缱绻踌躇,曲尽其妙。……末段愤激语,纡回婉转,无限深情。” 这种直抒胸臆而又曲回转折所造成的悲壮深情,显然并非如龚自珍所批评的“颇觉少陵诗吻薄,但言朝叩富儿门”(清)龚自珍:《杂诗三首》之三,如此简单的卑薄之感。事实上全诗行文沉郁顿挫,起落之间表现理想才调愈高而与现实之落差就愈惊人,非但其词坦荡,更无愤世嫉俗的粗率,且在历述一生的困顿不伸之后,杜甫在篇终所总结的也并不是消沉乞怜的姿态,反而将自首段的昂藏自负后便一直沉沦低挫的调子再度拔高,以一只投入于波澜浩荡的白鸥自况,寄予无比宽阔的展望前景;而前文层层蓄积到顶点的困厄挫馁,便也借着无驯之白鸥的举翼而倾泻万里,在壮阔无际的青冥中,垂翅已久的诗人超越了世情薄俗,再度得到了自由翱翔的新生命。

  杜甫诗中以脱纵无驯之意象作结的,尚有《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一诗末联:“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这种结构安排,正如前文第二章第一节对《佳人诗》的分析所指出的一样,以形象作为顿笔收束,不但促进此一形象涵摄了前文所有的意念指涉,而扩大其内容蓄积,因为“过去之要素总附随于新的呈象”,这时,白鸥意象也就达到最饱满的完成,而且在总结前文、收笔合束后更能进一步宕开,反过来让白鸥万里展飞的意象引导读者对诗人之未来产生无限的想象,遂而余味无穷。吴瞻泰所指出的:“结二语,全体俱振,乃于极无聊中,作自宽语悠扬跌宕,亦推开法也。……观此一结,何其意味深长耶!”正是此意。另外,董养性所谓:

  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私,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

  这整体磊落傲睨,“英锋俊彩,未尝少挫”的体会,一大部分正是来自于末联的启发作用:“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一面呼应了前文“垂翅”的比喻,显示诗人在困踬中奋力振拔的自觉意识,一面也是诗人肯定自我能力、爱惜自我德操的宣示;此外也有犹疑(所谓“尚怜”“回首”)之后的决绝和超脱束缚之感。长安时期三十六岁的壮年杜甫所创造的鸥鸟意象,是傲睨天际、磊落自负,绝不为现实困窘所挫的坚毅性格的象征。

  而这意欲“浩荡乘沧溟”(《桥陵》)的鸥鸟到了约十年后杜甫四十八岁时,却随着他颠踬奔劳的生涯而有了剧烈的转变。肃宗乾元年间正是杜甫后半生“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之一)的开始,自任华州司功参军职时,已兵连祸结、关辅大饥;弃官后远游至秦州,更是地僻人疏,前程未卜,而道路辛苦,妻小连累,故交郑虔、贾至、严武也接连被贬,“满目悲生事”(《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之沉重心情与生存负担,使得昔日英爽不驯的鸥鸟也蒙上生事的彷徨艰难。以下三首乾元年间所作的诗最能显出这个转变:

  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独立》)

  昔如水上鸥,今为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回忆中乘风冥搜的鸥鸟如今屈身于地僻山稠之中,时时要谨警于鸷鸟搏击、霜鹘碎首的危险,仇兆鳌注第一首诗引赵汸注曰:“白鸥,比君子之幽放者。……鸷鸟方恣行搏击,白鸥可轻易往来乎,危之也。”而第二首诗中与“水上鸥”对举的“罝中兔”的意象,正与鸷鸟、霜鹘威胁下的浦鸥有着同质的内在连系,更显出鸥鸟极度危殆,所谓“性命由他人”的处境,其诗不但喻人,兼且况己。浩荡波涛中无驯的鸥鸟已落入极端困绝之中,连生命亦不得自主,这是杜诗中鸥鸟意象主题的第一个曲折表现。

  同年由秦州至同谷,冬晚再到蜀州,“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的匆迫和一路上间关险绝、穷饥欲死的行程,对照后来成都浣花溪畔茅屋数间的安定生活,更容易突显意象转变的内在因素。从上元元年到代宗永泰元年的六年居蜀时期 此系年依刘孟伉主编:《杜甫年谱》,台北:学海书局。,其大致安宁闲适的生活反映到诗歌创作中,也塑造了亲和细腻的鸥鸟意象,这点由此期一共出现十一次的诸作可知: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

  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渔人萦小楫,容易拔船头。(《江涨》)

  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白鸥原水宿,何事有余哀。(《云山》)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客至》)

  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遣意二首》之一)

  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倚杖》)

  倚杖看孤石,倾壶就浅沙。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春归》)

  燕入非旁舍,鸥归只故池。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之二)

  野外堂依竹,篱边水向城。蚁浮仍腊味,鸥泛已春声。(《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

  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春日江村五首》之四)

  江渚翻鸥戏,官桥带柳阴。花飞竞渡日,草见踏青心。(《长吟》)

  以上十一例中的鸥鸟都在孤村清江、舍旁篱边的背景中出现,在诗人眼中或相亲相近,或浮泛翻戏,大都带有“明朗温馨,对大自然满怀善意的观察态度”。不仅如此,此期之鸥鸟意象更有二大特色:其一为半数诗例所写都与燕同时并举。燕结居家屋梁椽之下,不入旁舍,又秋去春来,不失其约,最具有家庭和融、依恋的亲切联想;而鸥为漂泊之禽,如今随之来去并现,同具轻巧闲适的美感,两者意象之界限于诗人眼目之中已渐模糊,似乎在漂泊他乡的栖迟依违中,安适平静的生活仍能带来短暂的家居之安慰,而在此种家居的平稳安定心境中,也就产生燕鸥“来去并现”此一界限模糊的观照了。这从“燕入非旁舍,鸥鸟只故池”一联所隐隐涵蕴者,即异地之断桥卧柳似也化为虚幻的故乡,最能透显此意。

  此期鸥鸟意象的另一项特色是与春天意象的结合。上引十一首诗例中有七首是写作于春天的背景中,占过六成之强 除《江村》《江涨》《云山》《过故斛斯校书庄》四首外,余各首或由诗题点明,或由诗中点出,《长吟》一首则有“花飞竞渡日”句,仇兆鳌亦编入春作,合有七首之多。。这些在春水的欣欣生意中翩游轻泛的鸥鸟形象都是在诗人安适自在的心境中完成的,唯天机与人情的相会共感,才能写出一片陶然轻悠之春容春声。所谓“动曰细,摇曰轻,因鸥燕之得趣,亦若水使之然。此于无情中看出有情”(明)王嗣奭《杜臆》语,便是指诗人有情的观看是点染度化鸥燕之闲趣意味的基础。另外,西方批评家佛莱(Northrop Frye, 1912~1991)所研究提出的文学“基型论”(Archetypal criticism)中指出,不同文化环境中的作家笔下常会出现一些共通的意象或象征的基型,这些基型中,晨昏春秋人生文学各类都有其相应的对比,例如春天意象正与黎明和诞生时期同属于喜剧境界,且此一喜剧境界也常表现出田园牧歌和平静河流之意象的基型 。依此,则成都草堂时期鸥鸟意象与春天、春水意象的结合,不但是出于杜甫本身主观的意向投射,而自然透显诗人当前闲适的生命情境,且其间之绾合连系也自有其一般性客观的感受脉络可寻。

编辑:郭昊奇   责任编辑:王萍   校对:梁洁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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