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追求的是身心的安顿,并不在意一般的审美快感,而是力图超越一般意义的悲乐感,在超越的境界中获得深层的生命安慰。
近日,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新书《中国美学十五讲(第二版)》,作者尝试通过中国美学发展自身的逻辑,去接触其核心问题,理出一个初步线索,着重敷陈中国美学的“生命超越”特性。
全书分为三个意义单元:前五讲分别从道、禅、儒、骚以及气化哲学五个方面,追踪生命超越美学产生的根源及其流变,这是根源论;中间五讲集中讨论中国美学在知识之外、空间之外、时间之外、自身之外、色相世界之外追求美,体现出独特的超越美学旨趣,这是形态论;后五讲则是对境界、和谐、妙悟、形神和养气五个基本美学范畴的讨论,这是范畴论。
作者简介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文科一级教授、博雅讲席教授,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出版有《南画十六观》《四时之外》《一花一世界》《真水无香》《石涛研究》《传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石涛诗文集》《八大山人研究》《曲院风荷》等著作。
内容试读
第四讲 骚人遗韵
谈到楚辞,胡适曾说:“我们须要认明白:屈原的传说不推翻,则楚辞只是一部忠臣教科书,但不是文学。”他要打破一切村学究的旧注,从楚辞本身寻出文学的兴味。其实,楚辞的价值不止于文学性。楚辞以天问式的叩问,深究宇宙人生之理;以浪漫的吟咏,袒露哀怨感伤的隐微;以自依彭咸之选择,注释着人精神境界的力量;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信心,昭示出人意志的强度。楚辞中包含的宇宙人生感和独特的精神气质,对中国人的人格心灵境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楚辞本身并不是美学著作,但却是研究中国美学和艺术不应忽视的角度。一是楚辞本身就具有对美的问题的思考,如其“内美”说;二是楚辞中潜藏的美学气质引发关于美学和人生的思考。当儒家理性主义风行之时,楚辞所带有的超迈、烂漫、自由的情调,为中国人的审美生活注入了新质。《诗经》和楚辞,一南一北,构成了影响战国以来中国人审美生活的两大因素。如果说北风是庙堂的、世俗的,则南骚可以说是自我的、艺术的。楚辞与庄子有很相近的精神气质,古往今来很多学者喜欢将庄骚并列,庄骚是南方审美精神的卓越代表。三是楚辞本身的体式也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它的惊才绝艳的语言形式、回环往复的咏叹风调、缠绵悱恻的情感节奏、要眇宜修的风格体式,体现出独特的审美风范,影响了后代中国人的美的创造。
综此三者,可以说,骚人遗韵,开辟了中国人审美生活的新境界。我这一讲侧重从气质方面,谈楚辞与中国美学艺术的深层勾连。
若说到楚辞的精神气质,“自怜”二字最可当之。前人说,楚辞一言以蔽之,曰“惆怅兮自怜”。楚辞的“自怜”,一是自怨,哀怨叹惋,惆怅盘桓,楚楚可怜,一种绝望的心灵摩挲,体现了往复回环的格调。二是自爱,自我珍摄,对灵性的护持,有强烈的唯美情调。三是自慰,时不我济,天不我助,唯自己起一种信心,予生命以嘉赏。慰藉,不是躬自安慰,而是寻求解脱,不随波逐流的自我勉励和高飞远翥的情性超越,构成了楚辞独特的解脱之道,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超越哲学。自怜而感伤,感伤不是怨怨艾艾,而是自爱,现实予自爱者以强烈的抗力,那就伸展为性灵的远游。三者一体相联。“自怜”是楚辞精神气质的一条隐在的线,容我沿此一线而从容说之。
一、感伤
楚辞的美是一唱三叹的美,往复回环,迷离恍惚。楚辞的格调是忧郁的,《离骚》者,犹离忧也。“骚人墨客”的“骚”,就有多愁善感的意思,是一种惆怅自怜。《周书》中说楚辞“宏才艳发,有恻隐之美”(卷四十一),这是很有见地的。司马迁说:“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返……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也道出楚辞往复回环的美。
楚辞具有浓厚的感伤色彩。感伤的格调、敏感的情怀、多思的心胸,使楚辞如海洋般倾泻着诗人对宇宙人生的热情、焦虑和绝望。李白诗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古风五十九首》其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王士祯《虞美人》词云:“回环锦字写离愁。恰似潇波,不断入湘流。”潇湘,乃楚辞诞生之地,古人多以潇湘暗指楚辞精神。阮亭以哀怨和愁情来说楚辞,颇中肯綮。楚辞是一首如怨如诉的羌曲。刘禹锡《潇湘神》词云:“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楚辞如夜晚的潇湘水,幽咽地流淌。前人有所谓“画屏飞去潇湘月,一床夜月吹羌笛”的诗,正含此意。
明人蒋之翘曾说:“予读楚辞,观其悲壮处,似高渐离击筑,荆卿和歌于市,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凄婉处,似穷旅相思,当西风夜雨之际,哀蛩叫湿,残灯照愁。幽奇处,似入山径无人,但闻猩啼蛇啸,木魅山鬼习人语来向人拜……”(《七十二家评楚辞》)
这里以荆轲刺秦事比楚辞,很有思致。荆轲在燕国时与一个杀狗屠夫、一个击筑的音乐人(高渐离)相善。荆轲好酒,三人常痛饮于市,喝到高兴处,高渐离击筑,荆轲相和而歌,疯狂于闹市,旁若无人。荆轲受燕太子丹之请,去刺秦王。荆轲出行,燕为其准备了特别的送别仪式。那是一个清晨,秋冬之际的易水之滨,寒风凛冽,白露萧萧,送别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作生离之死别。易水荡漾,冷气逼人,众人捧起血酒,行悲壮之饯别礼。在寂静之中,如怨如诉的音乐划然而起,那是高渐离的击筑声。闻此声,骏马忽然扬蹄嘶鸣。荆轲掷下酒碗,乘着酒气,拔剑起舞,一首绝妙的歌从他的胸腔唱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众人也和着这乐声,幽咽地低吟。这深沉的声音在易水上回荡起来,众人的清泪融入了易水之中,化为轻烟在冷风中氤氲。歌罢,荆轲纵身上马,头也不回,消失在凄冷的寒风中。
楚辞传达的就是这样的凄婉之曲。骚人情深,幽咽情愫,蔚成中国艺术凄婉地回旋。清初画家萧云从有《离骚经图》,其上画家自跋云:“秋风秋雨,万木凋摇,每闻要眇之音,不知涕泗之横集……”独对骚人,情之深切!王夫之说,《九歌》妙在“婉娩缠绵”“低回沉郁”“悱恻内储,含悲音于不觉耳”。“含悲音于不觉耳”,准确地概括了楚辞悲的特点。楚辞的悲,不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悲剧,它是一种淡淡的忧愁,似淡若浓,似有若无,绵长幽咽。就像游子于途中,当秋风萧瑟之夜,冷雨凄迷,苍林呼号,凄婉之意如影影绰绰的光影,别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意味。它不是昵昵儿女语,也不都是慷慨悲凉声,而是如怨如诉的衷曲。如《九歌·湘夫人》开章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萧瑟,洞庭波起,在浩淼的天际,糅进理想的影像,在迷离的影像中,置入淡淡哀愁。
谭嗣同《画兰》诗云:“雁声吹梦下江皋,楚竹湘舲起暮涛。帝子不来山鬼哭,一天风雨写《离骚》。”“一天风雨写《离骚》”,真是概括出了楚辞凄美的特点。楚辞中所散发的悠悠愁怨,如洞庭的烟波、潇湘的夜雨,不是也无风雨也无愁,而是漫天风雨写《离骚》。
这里谈几点关于楚辞悲伤格调的思考。
第一,杜鹃啼血。屈骚的传统,包含着一种永恒的期待精神,一种杜鹃啼血式的期待:虽不能实现,却在心中永远地呼唤;明知不可实现,却虽九死其犹未悔地等待。像李商隐《锦瑟》诗所说的“望帝春心托杜鹃”—相传蜀帝杜宇,号望帝,死后魂化为杜鹃。望帝,就是希望之神。杜鹃啼血,是一种永不止息的希望和期待。有希望才会去等待,在等待中有永不泯灭的期待。
元人范梈评李白《远别离》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义反复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一唱三叹,似断非断,断而又断,乱而又乱,未尝断,未尝乱,其实正是楚辞之遗音。
前人说,楚辞多乱,多复。楚辞有独特的情感节奏,往复回环,复中有乱,乱中有断。每一顾三回首,每出一语必以三语复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构成了楚辞曲折回环的体式。楚辞中有一诗名为《悲回风》,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象征。清人刘熙载说:“屈子之缠绵,枚叔、长卿之巨丽,渊明之高逸,宇宙间赋,归趣总不外此三种。”(《艺概·赋概》)以“缠绵”概括楚辞,道出了楚辞乱而复的特点。中国艺术中有一种独特的眷顾意识,就与楚辞有密切关系。王夫之说,诗要给人“一意回旋往复”的感觉,楚辞有之。
楚辞这样的精神感染了无数中国艺术家。如石涛,他简直就是两千年后的屈原,读石涛,如阅屈原心迹。石涛是广西全州人,此地位于潇水和湘江的交界处,故石涛号清湘老人、湘源谷口人。他的朋友洪去芜说:“清湘道人出自潇湘,故所见皆是楚辞。其画随笔所到,无不可从《九歌》《山鬼》中想见之。”石涛故世后,画家闵华在《过石涛上人故居》诗中说:“泽兰丛与潇湘竹,迅扫霜毫忆楚词。”他们都注意到石涛与楚辞的联系。石涛自己也曾引苏轼诗题画说:“丹青写春色,欲补《离骚》传。”石涛由潇湘来,他的一生都带有这潇湘精神,他的艺术也带有这浓厚的潇湘遗韵。屈骚传统中的杜鹃啼血式的期待,融入了石涛的禅心艺绪中。
石涛到底期待什么?他期待的是他的故国,那个逝去的“大本”。他期待他的故乡,自离开故乡之后,他再未踏上故乡的路,但心中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故乡的呼唤。故国、故乡,都具有有形的空间。更重要的是,石涛期待归返自己生命的“故园”—那种自由的、纯净的、自性的清明世界,这是他理想中的净界。石涛诗、画中所表现出的故国、故乡之思,往往和生命的故园意识混合在一起,或者可以说,他以对故乡、故国有形世界的期待,来表现对理想中心灵净界的追求。他心中永不泯灭的是做一个清湘人,那里是他的“大本”—空间的本原和性灵的原初。石涛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如杜鹃啼血,不停地啼叫。石涛终生画友姜实节在评石涛《写兰册》时说:“湘江万里无归路,应向春风泣鹧鸪。”虽然难归,但心灵深处却在不停地啼鸣。这正是楚辞的精神。
这位明王室的后人,以艺术之心,回味那曾经有过的一切繁华,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的影像都在心灵的西风下萧瑟飘零。石涛喜欢玩味这时间的美感。石涛的画如同留住过去影像的相册,他不时地一帧一帧打开,感受时间流动背后的失望、凋落,也在享受过去的斑斑陈迹带给他的冷落中的欣喜。这包括对故国的眷顾(如谒明孝陵),但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深省,他是在回溯中品味人生的美感。每一顾三回首,构成石涛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也是楚辞的精魂。
石涛的诗作中充满了不可实现的叹惋,明知不可,还要奋力地回旋,将绝望当希望观,在吟玩绝望中自怜。正像他的朋友张少文在题其画时所说:“寒夜灯昏酒盏空,关心偶见画图中。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渔竿老钓翁。”世界中已经没有了鱼虾,可钓翁还是独自垂竿。屈原将无可实现的理想化作天国的俯瞰,石涛将不可复原的家国影像糅进他的诗画。郑板桥说石涛的画“墨点无多泪自多”,并非说石涛心心念念于他的旧国,要做一个旧国臣子,其实说的就是这深层的回顾意识。
不能实现的,在想象中描画它;破灭的,在心灵中复原它;逝去的,在记忆中追逐它;宇宙永远没有回答,那就化作风,化作云,化作晨曦,化作晚霞,那就是他们—还有很多艺术家,乃至普通人,需要的回答。石涛的画,总是呈现出这样无可奈何的美感,迷离的美感。“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渔竿老钓翁”,石涛的艺术可以说念念在楚风,处处出湘韵。石涛一生喜作墨荷,其墨荷堪称自有风格,黑入太阴,玄奥无比。他题墨荷画云:“不见峰头十丈红,别将芳思写江风。翠翘金钿明鸾镜,疑是湘妃出水中。”小荷凌波而出,沐浴江风暮霭,如同湘妃从水中跃然而出。他的荷花画的是《九歌》中《湘夫人》的境界。他有《题松竹梅》云:“铁爪攫云起蛰龙,翠葆忽降海山峰。玉箫欲歇湘江冷,素影离离月下逢。”前二句写松,第三句写竹,第四句写梅。斑竹一枝千滴泪,月下梅魂多凄清,石涛就是以这梅魂竹韵,来表达胸中凄楚可怜的情致。
第二,无可奈何。唐代诗人贾岛诗云:“寂寞在潇湘。”(《送李馀往湖南》)楚辞中有一种寂寞无可奈何的精神。楚辞中所展现的是一个芳菲世界,却是一个寂寞的芳菲世界。清沈德潜说:“《天问》一篇,杂举古今来不可解事问之,若己之忠而见疑,亦天实为之,思而不得,转而为怨,怨而不得,转而为问,问君问他人不得,不容不问之天也。此是屈大夫无可奈何处。”(《说诗晬语》卷上)其实,不仅《天问》,整个楚辞都笼罩着这样的色彩,寂寞的怀抱、幽咽的怨情,二分细腻、三分无奈,充盈于楚辞之中。诗人讴歌着,叩问着,坦陈着心扉,诉说着凄楚。楚辞的格调是凄迷萧瑟的,芦荻无花秋水长,淡云微雨是潇湘。这萧瑟的景致,是寂寞的天地,这寂寞的天地中有特殊的美感。前人有句云,“蜀魄哭来春寂寞,楚魂吟后月朦胧”(唐来鹄《寒食山馆书情》),这格调就是楚人之境。
在《庄子》中,有西施颦病处最美的说法;在屈赋,却有山鬼含睇的说法:“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九歌·山鬼》)这真是微妙珑玲,不可方物,充满了迷离的美感(当代画家傅抱石把握这样的情愫最是细腻)。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幽篁深处,神女飘然而至,披着薜荔,身系女萝,衣裙上缀满石兰、杜蘅等香物,坐着香车,由远方的云霓向这山的雾霭里飘来,将天地也染上了香意。这香气四溢的世界,却是一个寂寞世界,寂寞的思念、无可奈何的情怀充斥在这世界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寂寞的芳菲世界。
楚辞为什么将这样的芳菲世界笼罩在寂寞的轻烟中?这正是要眇宜修的楚辞的高妙之处。无可奈何可以说是传统艺术的常境,它有特殊的美感。
无可奈何是无法排遣,此中有性灵的执着,不思量,自难忘,常在心头,挥之不去,自慰自解,惹人怜惜。人被抛掷到一个命运无可避免的境地,面临着命运无法逃避的危险:惜春,而春自离去;悲秋,而秋风正劲;泪眼问花,花儿不语;寄心高飞的征鸟,而鸟儿瞬间消失;时光如水,偏有脆弱敏感的心灵应对;命运难测,而每每忍受着风刀霜剑的撩拨。断云残雨无意绪,寂寞在朝朝暮暮;归路不知在何处,浪迹在无边途中。正是:“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无名氏《青玉案》)
人生在世,何人没有寂寞?生命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寂寞的等待。无可奈何之境,是性灵的怅惘,放不下,又提不起,求不成,又解不得,似悲非悲,似解非解。传刘禹锡作《石头城》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白居易读后叹道:“后人将无法再作。”诗通过寂寞的情绪创造,泻落历史的忧伤,融入自己的人生感叹。月光撩拨着,似乎有意突出这座古城的萧瑟;潮水激越着,拍打着空城,也点点敲击在人的心扉。诗中不言兴亡,而兴亡在言外矣;不言痛苦,痛苦已深及骨髓。哪里都是王朝兴亡事,其实也敲打着从这历史的星空中掠过的香客—已经走过的,将要走过的。古城,故城,也是空荡荡的心灵孤城。
楚辞的这种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在美学上具有很高价值。中国艺术中的楚湘情调多与此有关。清人恽南田提倡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就深得楚风。南田在评董源《潇湘图》等时说:“偶一披玩,忽如寄身荒崖邃谷、寂寞无人之境。树色离披,涧路盘折,景不盈尺,游目无穷。”他认为云林最得此境:“云林通乎南宫,此真寂寞之境,再着一点便俗。”他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此处所言“南宫”,指米芾,代指米芾云烟缭绕的墨笔山水。)在寂寞无可奈何之处,他看到的是一种灵气,他嗅到了一种生命的香味,听到了绝妙的音乐。在这燕舞花飞、声情并集的世界里,他悟出绘画艺术的最高境界。他说:“秋夜烟光,山腰如带,幽篁古槎相间,溪流激波,又澹荡之,所谓伊人,于此盘游,渺若云汉,虽欲不思,乌得而不思?”(《南田画跋》)淡淡的忧伤弥漫开来,这艺术境界,就是南田心中的“伊人”,那风姿绰约但又渺然难寻的理想境界。
第三,迷离恍惚。翁方刚评《九章》说“极尽迷离”,其实迷离正是楚骚本色,楚辞有镜花水月的美。清人张诗《屈子贯》说:“然盲之文吾能知其葩,腐之文吾能知其愤,庄之文吾能知其幻,班之文吾能知其密……若屈子,吾不知其翩飘乎从何而来,从何而往也?此必天半云霞,卷舒于空濛有无之中,或浓或淡,或斜或整,或聚或散,倏忽变化,不可思议,不可摹捉。”这段评论对楚辞迷离恍惚的美极尽形容。
古诗有所谓“西风起边雁,——向潇湘”,这一片江湖,如斑竹一枝千滴泪的传说,处处透出迷离的神韵。董其昌曾说:“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潇湘楚韵,在迷离中荡漾。“一片潇湘落笔端,骚人千古带愁看。不堪秋着枫林港,雨阔烟深夜钓寒。”迷离的江湖之思,从潇湘清景中传出。
迷离恍惚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明董其昌对“隔帘看花”之美颇为倾心,李日华谓“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清恽南田云“山水要迷离”,布颜图云作画要有“乱里苍茫”,戴熙云画之境应是“阴阴沉沉若风雨杂沓而骤至,飘飘渺渺若云烟吞吐于太空”。迷离微茫能产生比清晰直露更好的美感,不是模糊不清,而是意绪的微茫难明、似有还无、若存若失。
楚辞的杜鹃啼血、无可奈何以及迷离恍惚处,以其独有的感伤气质直刺中国艺术的奥府;中国艺术往复回环的回旋之美,打上了楚辞的深深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