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以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个独特的侠义江湖，背后更蕴含着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

　　金庸与梁羽生的作品被译介到世界各地，影响力早已跨越国界，成为海外读者了解中国的重要途径。“侠之大者”的精神不仅融入中文小说、网文、影视、动漫、游戏等不同的媒介，更成为中华文化中迷人而动人的存在。

　　而在武侠故事的海外传播中，译者是极为关键的人。他们用另一种语言编织武侠的梦，连接起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人。

不同译文版本的武侠小说

　　一头红发，好像火焰，有一点点冒险。

　　一袭黑衣，神秘深邃，藏着个性与故事。这样的穿搭组合，好像一只外表传统的匣子，稍一打开，里面便飞出莫测的奇幻世界。

　　武侠小说便是这样一个刀光剑影又个性逍遥的世界，其代表自然是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巨著。4月19日，金庸作品英文版的译者张菁出现在广州，参加“墨香侠骨——金庸梁羽生百年诞辰纪念展”活动，并接受了本网记者专访。

　　张菁在香港读中小学，本科于英国读艺术史，毕业后在英国博物馆工作了几年，后去香港剧场工作。因为喜欢上海，就在上海待上十年，目前定居在深圳。张菁的优势不仅在于她中英文极好，还很懂戏剧，能够按西方人的阅读口味重新组装起神奇的东方武侠故事。

　　2018年以来，张菁翻译的射雕三部曲英文版在欧美陆续出版，成为英语大众阅读市场的畅销翻译作品，仅英国麦克莱霍斯出版社出版的英文版《射雕英雄传》发行就已超10万册。近几年推出的众多欧洲语种译本，部分转译自她的英文译作。

受访者张菁

　　翻译那些好玩的事，要下多少功夫？

　　故事里的英雄们，或斩妖除魔拥有盖世武功，或抱剑游历寻访天下真理，他们的每一次冒险，都惊心动魄引人神往；但对外国读者而言，这些是否容易理解？作为译作者，笔下每一个即将付梓的句子也都曾充满着未知与刺激：除了精准之外，它们能不能吸引人？老外看得过瘾吗？我们引以为傲的东方美传达出来了吗？ 中国人内敛的性格张力能否转化为故事的节奏感？

　　张菁：翻译的难度有很多层，最明显的是人名和招式。招式中常有诗意，于是我真的去学拳，发现很多招式居然是真实拳谱里的名字，所以名字往往是用来描述动作的，译者就需要通过前后的补充描述，把角色在做什么讲清楚：比如“海底捞针”如何翻？“捞”这个字在英语里是没有的，它一定是一个向下捞的动作，其实就是攻击对方下盘。

　　学拳很好，对身体好。如果我要翻译一部变态杀人小说，我也会去了解枪炮、武器和法医。只要你喜欢某件事，你就会觉得很过瘾，希望你的作品读者们看着也过瘾。

　　喜欢武侠的读者也明白，读武侠小说是靠武打场面推动故事，需要发挥想象力，那些“恼人”（有隔阂）的历史背景和传统文化，往往也是打开新世界的契机——很多外国人对中国的功夫、服饰、美食、名山大川都感兴趣，如果恰巧和他的兴趣点一致，就可探索出完整的背后世界：比如点穴，就和中医有关，喜欢的人会很喜欢。

　　其次就是引用各种古文诗词甚至是佛经，很困难，没有共鸣的人，会觉得特别头疼。分享一个跨界小故事，大家都知道武林秘笈《九阴真经》里有一段梵文内容，是金庸先生参考佛经和早期蒙古史，以汉字记录外语发音的方式创作，为翻译这几句话我借助英文—梵文字典重组内容。后来我发现《射雕英雄传》在印度等南亚国家有售，也就是说我们译本读者有可能懂梵文或跟梵文相近的语言。当时把我吓坏了，怕我的“梵文”有不该存在的意思，于是连夜上网发帖：“谁认识懂梵文的人？”终于找到一位旅居印度又懂梵文的英语作家，确认我的译文没问题。最后我还是稍稍调整了书中对“梵文”来源的解释，从单纯的拼写，改为一种与中文结合的密码……简言之一段外语就对了！但又不能是胡编出来的外语！所以说翻译这个工作可谓一边翻一边学，每次都能学到新东西。

　　当然这种难度有时也充满趣味性，比如大家都喜欢中国美食，翻译美食内容就容易打破国界激发共鸣。当翻到黄蓉做的一道菜叫“二十四桥明月夜”时我又犯了难，这“二十四桥”到底是整整二十四座桥呢（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认为有二十四座桥，并对每座桥的方位和名称做了记载）？还是一座桥就名叫“二十四桥”（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说吴家砖桥即为二十四桥，位于今天扬州瘦西湖）？我是看了注释，也翻了地图，最后逻辑倒推：这是一道蒸豆腐的菜，根据二十四块豆腐决定用沈括的二十四座桥！所以，这是一道逻辑题（笑），我估计金庸先生在创作时可能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中外好看的故事，区别在哪儿？

　　张菁：典型的西方故事一般是第一分钟就扔给读者（观众）一个难题，比如主角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读者好像进入一个游戏那样，一开始就必须是紧张的、充满悬念的，马上需要解决问题的节奏，读者开始代入角色做任务；而中国传统小说很多是章回体，开场还距离主要矛盾很远，比如18年前（笑），为烘托气氛而拖慢进度，但它有内在的起承转合，演绎起来自有张力。但难关是必须跨越冗长的打斗和古诗文背景。大部分西方读者会跳过此处直落下一段故事情节，就像我们读英文小说遇到莎士比亚诗歌也会同样跳过，所以这个时候译者需要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感情，创作一些“钩子”出来先钩住读者，再把背后隐藏的故事讲明白，才能顺利展开下面令人欲罢不能的剧情。

　　我的理解里，译者像是红娘、是桥梁，不是被动工作而是主动工作，甚至还要根据想象力补充一些原文缺失的信息，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有镜头感，打个比方就是该打光打光，该舞美舞美，让他绕开相对沉闷的部分，尽快进入到好玩过瘾的情节中去。

　　英文版《射雕英雄传》的海外读者从几岁到几十岁，分布在各个年龄层次各个国家。有海外华人子弟和国际学校就读的中国孩子，他们将武侠小说作为中文国学的入门读物，因为作者把刻板的历史文化融入了有血有肉的英雄故事，很好阅读。金庸、梁羽生的小说发行60多年了，一直很流行，时至今日还在不停翻拍，说明它们很受欢迎、经久不衰。普通英文小说8—12万字都已经200页了，科幻类长一些通常12万字，三四百页，而《射雕英雄传》15万字已经超过500页，说用来顶门杠也不夸张。麦克莱霍斯出版社是一家并不商业化运作的出版社，能卖10万册真的是奇迹了，这些都说明大家有被感动到，故事抓住了人性，堪称文学的经典。

　　武侠为什么被喜欢？共情！

　　张菁：有些描写是很能够共情的，比如我们都是人，都有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它是超越外界身份和国家种族的，比如父母、爱人、友谊、开心伤心，都是超越时空、文化和语言的。举两个例子，一是新修版的梅超风回想过去，往事如烟，以她为第一视角，这一段就很动人。你知道西方故事通常场景比较简单，一两个人的交流而已，但东方武侠往往出场就是一个群像，这是很不同的习惯。还有一灯大师当众回忆他和瑛姑的故事，里面充满爱恨情仇，但角色设定又必须隐忍很有张力，也是中外读者都很喜欢的部分。

　　翻译需要慢慢打磨，在工作中我始终享受那些令我兴奋和情绪高涨的时刻，只要我审稿时阅读很顺畅，甚至忘记自己是在工作中就很快乐，这说明我没有啰唆重复。虽然英语就那么多词汇，不重复也不太容易（笑）。

　　是不是一个好故事，你至少可以看出作者的诚意，他是有心创作，还是胡乱应付？金庸和梁羽生不仅是文学巨匠，也是译者的前辈，早年都在新闻界从事过翻译工作，功底深厚，博学多才，在他们那个年代，知识都是在肚子里的，不是AI的。因此好的故事就像是美食，你只有吃过好吃的，你才知道那真叫好吃。

　　撰文 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