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仓皇辞晋

　　申生自杀的消息传到蒲城，重耳君臣免不得唇亡齿寒，唏嘘一番，随即化悲愤为动力。赵衰每日程督工匠赶造守城武备，工棚里融化的铜水流注进陶模，淬火的兵器在水缸中呲啦作响，红彤彤、白茫茫一片好不热闹。冬作土功，胥臣领着服役的军民在城外挑浚城壕，运输土石木料，重耳则亲自登上城头指挥加筑城墙。

　　群臣中魏犫力气最大，他负责的工段夯筑得又快又好，别人夯三版的功夫，他可以夯五版高，所以重耳在土功簿上给他记了一笔“功最”，特赐壶酒、束脩。第二天上城，却看到魏犫把十条干肉系在腰间，活像牧人渡水时绑了一圈大葫芦，众人皆忍俊不禁。魏犫倒是并不害臊，他左手抱着铜壶，右手举起斟满的酒爵，劝面前的介子推说：“来！喝点暖暖身子好干活。这可是黍子酿造的好酒，哎，那叫一个香。”子犯也过来凑趣道：“我这儿还有呢！”魏犫把铜爵递给介子推，转身向众人招手说：“好，好，大家都有，一个一个来啊。”过一会儿，城头就响起了欢乐的夯土号子声。

　　这是战前为数不多的悠闲时刻之一。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枯燥的巡逻哨探里度过，战争阴云笼罩下的新年也过得寡淡无味。蛰虫始振后三日，东山升腾起一段烟柱。是晋都来人了。重耳将群臣召集到府上作最后的军议，只留胥臣在城头值守。

　　蒲城东门近在眼前，寺人披反摇旌旆，前队兵车掠过城郭向左右奔驰而去，后队兵车缓缓铺开，占住中坚，陆续赶到的五列步兵在扬扬尘土下由行军队列变为横阵。他沉吸一口气，高声喝问：“我，晋君使也。罪人重耳何在？”

　　胥臣冷笑应道：“诸公子尚存者，以我家公子最为年长，又有德名。立长立德，皆当其正。尔口出狂言，必是矫命而行，快放箭！”

　　寺人披举盾挡过箭雨，命御者驱驾前进几步，一边拔出错金宝剑示意，边用他特有的嗓音喊话：“君剑在此，但斩重耳，余众不问。”城上众兵士面面相觑。胥臣挥剑催战，却无人张弓搭箭。

　　“君剑在此，但斩重耳，倒戈——，有赏！”那寺人披手里的宝剑，两从（剑脊两旁称为“从”）由宽渐窄，锋锷呈现完美的线形，格上镶嵌绿松石，隐约还能辨认出剑脊有错金铭文。只听得城头叮铃哐啷，军士纷纷扔下手中兵器。

　　“君剑在此，擒斩重耳者，赏：蒲城封人。”第三遍喊过时，吊桥已吱吱呀呀地放下，大门洞开，寺人披领军直冲城内。

　　堂门砰地被人撞开，重耳君臣纷纷看向门口处，滚进来一个衣甲不整的血人。“城门失陷，请公子速做决断！”

　　“何乃一速至此……”重耳惊得搏髀大呼，又赶忙接着问，“胥臣何在？怎么不抵挡？”

　　“司城尚在力战。来人持君剑为信，士众皆不敢校。”

　　重耳张皇地看向一众家臣。原本皮冠戎服、危坐而听的赵衰，这时起身离席，伏地再拜建言：“公子，兵贵在势，势去不可为也。诗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父母之情不废，在敬顺而已。倘若公子凶服以降之，卑辞以请罪，冀或得免。臣衰愿即刻出城，与使者订立盟誓，纳贿于君姬氏，好帮公子平安脱险。”

　　“衰之议，未为妥当。”西席上，子犯突然伸手作阻拦状，随即向重耳长揖道：“不若弃守出逃，无害焉，且有孝名。”

　　“晋邦之大，无所容此身，奈何？”

　　“可往依母家。翟人强悍，定能保全公子。”

　　“这……”重耳愁眉紧锁，好像忘了要说什么，众臣急切的目光使这位小国公子感到更难抉择。在这天以前，他所熟悉的是那种寝食宴安的富裕生活，军国大事是父兄之任，大小事务都由赵衰、子犯等贤臣拿主意，自己只要学好礼仪进退，装装样子，便能长享金石之乐、滋味之美。

晋侯苏钟（公元前9世纪中叶） 作者摄于上海博物馆

　　这个国家正在走上坡路，疆土日渐广大，财货源源不断运入绛都，人民畜产蕃息。运气好的话，他还能受封一块更肥沃的土地。甚至从绛都逃回来后他的想法也没有真正改变：只需蛰居在这座小城，静候微妙的时间起作用，君父的怒气一旦消解，就可以想办法重获他的欢心。

　　子犯说的翟地和翟人，是跟这种身份完全不相干的。作为城主，重耳从未正眼看过蒲城的市集上那些贩马的蛮夷，更别提听他们讲述奇异的草原生活。模糊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胡季姬每日身着裙襦，按华夏的风尚精心打扮，举止与深宫中的其他女性并无不同。那点微弱的血缘联系，并不足以让重耳对母族产生亲切之感。

　　重耳低头盯着地上那滩凝固的血渍，受伤的信使已经被仆役扶下去救治了。淡淡的腥味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北风自堂外涌入，两侧的帷帐猛然鼓起，重耳看向那一片跃动的棕色身影——是鹿啊！现在的他，不正像当日被君父射中的雌鹿吗？耳边嗡嗡回荡着陌生的争吵，好几个扭曲的面孔化为猎犬，张开大口，争先吞噬自己的血肉。不……人生天地间，宁为兕虎率在旷野，安能推身自投于犬腹？太阳穴上跳动得厉害，病态的眩晕一洗而空，激荡的求生欲迫使重耳想要攫住一切机会。

　　良久，他终于按剑仰叹：“唉，就依舅氏。”

　　众臣谔谔然犹欲再辩。子犯回身对从人道：“传公子诏：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

　　重耳抽剑而起，命令众臣：“眷属犹在别院。二三子，助我往救之。”

　　“不可，”子犯再度谏阻，“事急矣。君虽怒公子，必不忍幼孙。”

　　群臣纷纷离席劝说：“请公子速行。”

　　重耳未及答复，堂下忽有一人朗声道：“公子，臣愿为殿！”

　　击溃城门附近胥臣组织起的小股叛党后，晋军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冲进了蒲城大夫宫，但除了拆得七零八落的正堂和几名惊恐的侍女，并未见到重耳君臣的身影。寺人披当先穿过正堂，指挥士兵搜索厢房和寝宫。他自己绕过寝宫直入后院，北墙上一团扭动的白色引起了他的注意。是狐白裘！寺人披毫不犹豫地抢过随从的短矛，用力往那个方向投掷。“狐狸尾巴”被锋利的矛刃狠狠地钉在墙垣上，可是立刻呲啦一声断开，墙外有人应声坠地，留下半截朱红的衣袖和几缕狐毛挂在矛尖。

　　急切之间找不到梯子，有名手脚灵活的士兵跳起来够到墙上的矛柄，想要攀上墙头，结果连人带矛摔了下来。寺人披气得直跺脚，挥剑招呼士兵赶快追出去。这时正堂废墟的台基上聚集起一堆观望的晋军士兵，远远听见有人在大声挑战：“……之臣荀章在此，谁敢……”

　　寺人披推开挡路的杂兵，宫门处一名身躯魁梧的甲士赫然在目。他将铜胄取下来夹在腋下，所以能很清楚地辨认出那张年轻的面孔——鬓发虬结，目光如炬，嘴角甚至带着某种嘲弄的笑意。武器在阴影里泛起嗜血的暗黄色光泽。他的长戟靠在门塾边，也就是他刚才的藏身之所。宫门已经被他关闭，阻断了门内外的两波晋军。身后传来可怕的撞击声，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勇气：

　　“公子之臣荀章在此，谁敢出门？”

　　二十几个久经战阵的晋军甲士在这手无利兵的年轻人面前，竟然只能持戈试探，不敢擅自进攻。

　　“竖子，”寺人披戟手斥责道：“尔独不畏君命乎？”

　　“勇力之臣以死事主，敢闻他命？请与君之士戏。”

　　说罢，荀章忽然抛出铜胄。寺人披身旁一名士兵躲闪不及，被它打翻。沾着血渍的铜胄铛铛滚下台基。

　　晋军甲士听到同伴的惨叫，激起一股子血气之勇，纷纷跳上来要同这叛贼拼命。荀章从容取过长戟，挡、刺、勾、啄，几个回合就搏杀了四五名敌兵。晋军再度退却。

　　台基上，有位身穿黑漆朱画皮甲的贵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握紧了手中的弓把，叹道：“壮士也。然君命固不可违。”羽箭搭上了弓弦。那贵族觑准了晋军人头间的空隙，娴熟地将箭矢射出。

　　倒V形矢镞钻进甲缝，撕开右肩的肌肉。强劲的冲击力迫使荀章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如同富有经验的老狼，离他最近的晋军小头目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挥戈直取荀章缺乏保护的左腿，造成一道很深的伤口。那黑汉子咧嘴骂了句：“他娘的狄狗，大伙儿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狼群露出了獠牙。他们的战斗本能在短暂的失灵后重新显现，确保每一次进攻都从敌人身上扯下一块肉来。荀章感到手里有湿滑的液体流过，木柲越发难以把握……

　　那边众臣结成圆阵，将重耳护在中心，且战且走，就连素不好斗的子犯也挥动一杆长戈，左支右冲，拼死抵退追来的徒兵。正当北门在望之际，从十字街的右边驰来一驾马车。刚认清了来人，重耳就不禁怒喝：“颠颉，尔欲擒我乎？”

　　车上一身猎装的士人扯住辔绳，抱拳作揖道：“翟道崎岖，臣有短毂轻车，特来相送。”随后驾二马掉过车尾，作恭候重耳状。重耳转怒为喜，从后跃上车箱。颠颉为仆御，群臣步行扈从，就这样直往北门外冲去。

　　门板在猛烈的斫击中迸裂成几块，第一个甲士从缺口跃入。荀章用长戟将那人连门板一起顶翻。刹那间，剧痛从后背传来。他回身揪住操短剑的这名士兵，咬着牙将对方举过头顶，瞋目大呼：“公子，恨不能随！”语毕，荀章把俘虏向前投入敌阵，北面仆僵，流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