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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公之命(1-3)

2022-08-18 14:48 来源:南方网

第一章 蒲城备战

  汪!汪!汪!

  猎犬狺狺狂吠。

  风里夹杂人喊、马嘶、旌旗翻飞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血腥。成年雌鹿呼地从茂草间跃起,冲林密处逃去。有辆雕饰华美的战车紧追出,车箱左首老者,年约五十岁模样,正张弓取箭。

  嗖的一下,箭头从鹿后臀直贯前胸。雌鹿往前蹒跚几步,跌倒草丛中。后面随即跟来几辆形制略小的马车和若干臣僚军士。一驾停在老者车前,车左有位雍容公子向老者拱手,朗声道:“君父果真好箭法!”被称为君父的正是当日晋国国君,后来的晋献公姬诡诸。献公闻言,抚须大笑。另一驾车却径自往鹿伏处赶去,过一会儿返转来,车上的公子捧着死鹿喜道:“君父,恭贺君父射得此鹿。加上前番所获,怕不有百十只走兽哩。”献公微微颔首,说:“好,今日所获颇丰,足以供宗庙祭享之用。传令:回绛都!”

  绛都公宫内,有位美妇人正殷勤侍奉田猎归来的献公就座。她一边给老者揉肩膀,一边媚语柔音地道:“去月齐姜作祟,主君惊寤,派人到曲沃叫申生致祭。六日前他差人来献了祭胙,贱妾不敢私动,送至厨下。主君不如现在吃了,兴许就安宁无恙了吧。”老者回话:“好,命宰夫细切作脍,呈上与我吃。”

  少时宫人端上来一盘色泽诱人的肉脍,放到案前。献公正欲举筯,旁边妇人却伸出纤纤玉指搭在献公手背,说:“主君,且慢些。妾闻:君食,有先尝。远物可疑,不如先试之。”献公略作迟疑,命人把堂下的猎犬牵一条来,又夹起两片胙肉扔到地上,砖面立刻升腾起缕缕青烟,炉火烤得暖融融的大殿里突觉一股冷意。小臣牵着猎犬上殿,那猎犬今日奔逐禽兽,已是饿了半天,口里滴着涎水,不待小臣松开缰绳便冲到胙肉前,卷舌吞入腹中。“嗷呜——”猎犬顿时形容凄厉,倒地而毙。献公啪地扔下象筯,冲小臣抬抬下巴,眼里已然有七分杀气。小臣没办法,颤巍巍地夹起一片肉放到嘴里。片刻后却是无事,小臣不禁欢喜展颜,但这笑容只凝在半中间,随即剧痛袭来,小臣捧腹在地上翻滚一周,气绝身亡。

  美妇花容失色,跪到阶前哭哭啼啼说:“主君啊,贼由世子,妾,亦有不察之罪。那申生——,他好狠毒啊!有父而欲弒代之,况他人乎?妾愿子、母避往他国,或是早早自杀,毋使母子为太子所鱼肉也。”献公并不理会骊姬,他扶案而起,面露威严之态缓缓道:“来人,立即发兵曲沃,问罪世子!”

秦始皇陵铜车马刘曦泽/拍摄

  晋国北界的蒲城,冬夜里显得格外沉寂。隆隆的车马声打破静谧,渐行渐近。城楼守将听见来者勒马立定,从堞间探出头来喝问道:“来者何人?”下边答话:“城主重耳在此。”话音才落,队伍里有人点亮火把,照见领头车上载着的主臣三人。说话的是御者,一位状貌寝恶、身材短小的中年男子。此是狐偃,字子犯,因他是重耳母舅,人称舅犯。车右则是执戈挺立,名唤魏犫的赳赳武夫。车左一人不甚奇伟,但仪表整肃,面额宽大,眉宇之间自有英气,正是献公仲男、壮年公子重耳。城头的胥臣喜道:“城主回来啦,快开城门!”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重耳见天色初明,便令人召集群臣议事。狐偃上殿先拜,赵衰、胥臣、魏犫、栾枝、先轸、贾佗、介之推、狐毛诸臣也陆续赶到。主臣刚刚坐定,重耳略带焦急开口道:“此次主母设毒计,害我兄弟,多亏宫人连夜报知,我等才免于祸难。但恐不辞而别,又落人话柄。如不幸君父降怒,刀兵相加,蒲城可堪一守?”胥臣应声答道:“公子,臣昨夜已带部下清点府库。武库中甲兵虽有,却乏箭矢,更兼廪仓粮少、蒲城卑陋,实难久支。”重耳惊言:“啊,这该如何是好?”赵衰接着道:“公子勿忧。蒲城与二屈,皆是当年司空士蒍所筑。士蒍,贤大夫也。当有所备。”重耳略释愁眉,沉吟片刻,发问说:“先生有何良策?”

  赵衰起身离席,拔出佩剑向殿西壁走去。众人不知其意,皆相顾狐疑,只有舅犯捻须微笑。赵衰回身道:“诸位请看。”挥剑削掉一片泥垩,现出里面紧密排列的荻藁、楛棒。赵衰掉转剑锋劈过去,利刃竟被弹开,只留下一道划痕。赵衰笑道:“守城多用弓矢。此物坚韧,比之竹木,更适合作箭杆。把这大殿的四壁挖开,可得箭杆百万。士蒍所赠,不可谓不厚。”重耳展颜沉吟片刻,继续问:“箭杆已足,安得矢鏃?”赵衰不答,径直踱步到殿柱旁,举剑刮开髹漆,其中隐隐有金属光泽。赵衰从容说:“士蒍监造堂舍,皆以精铜为柱质,发而用之,可得金万斤。”

  重耳展颜笑语:“先生大智,使我顿开茅塞。还有一项紧要事,愿先生教我。”

  赵衰收剑入鞘,拱手谢曰:“不敢,公子请问。”

  “蒲城民不习战,倘不愿出死力,如之奈何?”

  “晋国旧法:从叛者皆斩无赦。公子以此晓谕百姓,则民有死战之心。”

  重耳抚掌大笑,起身道:“善哉!诚能如此,我无忧矣。传我令:将眷属移居偏舍,发屋掘壁,取柱、杆作弓矢。诸位各司其职,训练军民,以备不虞。”

  众臣齐声应道:“谨遵公子令!”

第二章 里克献首

  火盆里的柴炭噼啪爆出几粒火星。一位面目憔悴的男子右手倚靠小几坐在堂上,他五官端整,若不是忧心伤神,容貌定然颇为俊美。身上穿的锦衣本是华贵,但颜色有异常服,鲜艳的朱、黄两色从领口到下裳中缝,如棋盘似的平分成八大块。顺着佩玉的腰带看过去,可见他左手正紧紧攥住一枚金属光泽的弧形物。他目光涣散,呆呆地望着火盆,连外面进来了人也没发觉。

  “世子,”那人先开口说。

  被唤作世子的正是申生。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右傅来了啊,请少坐。”

  右傅里克却依旧立在殿中,并不就坐。“今晨吕甥领兵进入曲沃,杜子塞已蒙难矣。”

  申生忽然以袖掩面,泣道:“呜呼,天亡我傅!”

  “左傅有遗书与世子。”里克将一方书帛递上。

  申生含泪展帛,那信上写道:

  世子足下: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导,以至于死。不能深知君之心度,弃宠求广土而窜伏焉;小心狷介,不敢行也。是以言至而无所讼之也,故陷于大难,乃逮于谗。然款也不敢爱死,唯与谗人钧是恶也。吾闻君子不去情,不反谗,谗行身死可也,犹有令名焉。死不迁情,强也。守情说父,孝也。杀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遗爱,死民之思,不亦可乎?

  读罢杜原款遗书,申生便沉默不语。半晌他才松开左手,一枚金玦铛铛地掉在身前。申生问:“右傅可记得此玦?”

  “记得。五年前晋侯将命世子伐东山戎,臣曾力谏:‘世子者,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夫专行谋,誓军旅,君与国政之所图也,非世子之事也。师在制命而已,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故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君失其官,帅师不威,将焉用之?’晋侯不从,赐世子偏衣及此物。世子恐将被废,臣又劝说:‘世子勉之!教以军旅,不共是惧,何故废乎?且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言犹在耳,臣怎敢忘之?”

  申生哀极泪尽,说道:“悲夫!从前舜受父命完廪、浚井,为母弟所害,几丧于水火,终能奉亲不违。我受君父之命拓地则灭霍、魏、耿,御戎则服东山,主母有教,亦莫不遵从。今日事绝,难道……果真是我德行不足?”

  里克答:“世子勿要痛心。若派人往绛都自诉,晋侯必会明辩实情。”

  “君父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主母必有罪。君父年迈,我不愿为之。”

  “既非世子之罪,何不去乎?”

  “不可。倘若去国而罪释,恶名反归于君父,是怨君也。彰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且圣人有言:‘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如罪不获释,去国而罪愈重,不智。逃死以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死不可避矣,吾将伏以俟命。”

  “这……”

  “右傅不必多言。”说罢,申生起身,径往后堂去了。

  里克原地逡巡了会儿,还想再谏。只听见内寝忽有女子惊呼,顷刻间又传出阵阵哀号。里克顾不得礼防,慌忙闯进内寝,众宫人正伏地泣涕,房梁上垂落一条白绢,世子申生已是自缢气绝。里克急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到前面,抱着尚有余温的尸体哭叫,“世子何苦如此!”里克顿首三拜,然后起身同两个婢女解开白绢,放下申生遗体。

  里克望着申生面目想了想,随即吩咐婢女等去请夫人、群臣来议丧。麾退了众人,里克忽然解开腰间玉佩,重重往下摔去。美玉触地,迸碎为数块,他狠狠立誓:“所不与世子复仇者,有如玉!”

  噌一声,利刃出鞘,白光乍寒。里克割下申生首级,怕人瞥见,又从床榻边捡了一个木匣装好,信步从新城公宫正门离开。

  一身弊袍、风尘仆仆的里克,此时静静地伏于阶陛下,袖口隐约可辨暗红的血迹。晋献公并不去打开他呈送案前的木匣,却满面狐疑地打量着这个世子旧党。羊舌大夫从臣列里走出,谏道:“君上,此人不能善教罪公子,使至夭亡。更擅斩其首,不容不诛呀。”

  群臣纷纷和应:“是啊,其罪当诛。”

  献公抬手止住喧哗,发话道:“来人!”殿前武士有几个已经援戈待发。

  不料献公话锋突转,竟如此说:“命行人遣使,遍告周天子、同姓、与国:‘寡君有孽子为乱,已伏诛矣。’

  “另,原右傅里克,献首有功,赐金十镒、车一辆,爵上大夫。”

  里克上前拜谢了君恩,领到赏赐,便兀自下殿而去。群臣莫不侧目送他。

青铜戈 作者/供图

第三章 壶口沉舟

  滔滔河水,逝者如斯,不曾少息。从壶口瀑布往东六十余里,沿州川水向上游走,路两旁陵阪长有槐、杨、白桦、梓树、核桃楸、高山栎等落叶乔木,其间点缀着红彤彤的沙棘、紫妍妍的丁香;塬上则遍生羊草、燕麦、马蔺,绿叶随风低偃;靠水源近处是丰茂的草甸,岸边果园星罗棋布。春夏时节往往见牛羊满坡,马驹饮溪,柳莺宛啭,好不热闹。这会儿竟万物蛰藏,只剩孤零零的三五棵侧柏尚残存绿意。水折北归,山谷间豁然让出一片不大不小的原隰,临溪有座不起眼的城砦,名字与渭、黄交汇处的南屈城相对,唤作北屈。它是晋国牧马之苑,同那蒲城皆被视作边鄙重镇。

  小城的一班主臣正聚在堂上议事。为首的赫然便是当日绛郊会猎、抢先捡得死鹿的公子,重耳的异母兄弟夷吾。他年方三十余,血气充盈,筋力强健。七八名家臣唯唯听他说话。且听他讲:

  “……申生占了嫡子的便宜,左右有老臣狐突、杜原款为辅,勇士先友、先丹木效命,里克画策,罕夷、丕郑等重臣皆愿为用。外则专制下军,屡建战功,内则与士蒍营造新城,调度有方,民心怀惠。我本道他会守曲沃,据新田,久与绛都周旋。谁想弃走曲沃、缢于新城,乃是这般不成器!小仁小义,愚忠愚孝,岂是丈夫所为?我若居其位,必不如此自贱。”

  群臣又唯唯一番,谋士冀芮出来言道:“公子,骊姬所患,唯在申生、重耳与公子。今申生已死,彼将谮于晋侯曰‘重耳、夷吾与知其事’。还须早作计议才好。”

  夷吾胸有成竹地说:“我皇母小戎子出自翟人,如不济,当往投之。”

  “不可,”冀芮继续道,“重耳在蒲城,与北狄相接。若他先奔翟,我后至,必不见重。且夫偕出偕入难,异日翟人纳群公子,恐是年长者先立。俗语曰:‘远亲莫如近邻。’渡河西往便是梁国地界,梁伯疏内政而好远客,易图也。再者,梁又近于秦,秦强,吾君百岁后可以求入焉。”

  夷吾点头称善。因命司城解衡巡河,沿路收集舟楫,备齐三四只大船,其余尽数凿沉。又令家宰吕省在城内搜刮子女玉帛,好送给梁伯当见面礼。

  十天后,解衡忽然来报,说黄河岸边聚起一股渔民,群情激愤,正和凿船工匠对峙。“事态紧急,必须公子亲往安抚。”解衡满面惶灼之色。

  公子夷吾遂同解衡登车,揽辔即行,与随从数十骑赶到河边。河岸的众人望见大队人马烟尘滚滚向这边来,为首一车御者正是解衡,车左尚有位华服公子,工匠们纷纷扔下锥凿跪拜,那群手操骨叉、棍棒的渔民也侧过脸看村中长老。长老高喊:“解大夫,请为我等主持公道啊!”

  解衡跳下马车,举手介绍说:“这是晋侯亲命的北屈守——公子叔平,尔等有何冤情,可向公子奏闻。”长老哀怨地告称:“公子,我等小民世代捕鱼为业,衣食都要仰赖几条渔船。可恨贼匠胆大妄为,跑来偷凿。有伤公子爱民之意啊。”

  夷吾听完这话,面相不太好看。他稍微平复心神,抚轼前倾,和颜说:“谅尔细氓无知,多生误会。现在我重申前令:北边蛮夷蠢动,为了防范敌寇,多余的船必须凿沉,只留四条作巡河之用。所有舟楫,权算作借与我的。”长老捻须思忖,继续说:“公子,那债券……”“我不辞辛劳,为晋邦捍御疆土,尔等应感我心,勿复聒噪。”夷吾色然责让道。这时随从的骑兵已下马列队,有的按住刀剑,有的手执钩戟,各个表情冷峻,直勾勾盯住离自己最近的渔夫。长老心里发怵,忙招呼后生们拜倒谢罪。军吏点了两名兵士,一起过去催赶工匠凿船。砰,砰,砰,士兵和匠人们合力将一条凿破的小船推下河岸。正值枯水期,河岸陡高,小船咚咚地顺崖滚落。轰——犹如晴天霹雳,砸进水里,盖过了远处壶口瀑布的喧腾。工匠还在锤凿,伏地的渔民里有人颤抖不已,怯懦者甚至呜呜暗泣。这时后列有个青年大叫跳起:“啊,断了俺活路,唯有死耳。”他猛地扑向军吏,两人撕扭着掉下河岸。解衡冲到岸边想去救,但见白浪汹汹,河水打了个旋儿,卷没了二人渺小的身影。

“壶口飞虹”王子今教授/拍摄

  “哎,莽夫!焉敢害我军吏?”夷吾一面痛惜,一面对不知所措的长老说,“军吏被汝子弟所害,本当偿给恤金。念尔家贫,这笔钱,我替汝出了罢。尔等可自散去也。”

  回城路上,夷吾故作叹息。解衡问:“公子何事太息?难道是因刚才坠河的两人而伤感?”“非也。我所虑者,乃是沿途林树连绵。他日追兵到了河边,虽然一时找不到船,若是斩木造筏,亦可强渡。必蹑我后矣。”解衡献计道:“公子不必多虑。倘若晋侯派兵来讨,臣请奉公子旗号,留守北屈,定能牵制追兵。”夷吾略带激动地说:“好。果如所言,原大夫实为夷吾之恩人呐。”解衡扯住缰绳勒止了马匹,侧身抱拳回礼:“愿为公子分忧。”

  开春雪化后不久,晋献公派贾华领兵来攻,夷吾不及接兵,就同众臣乱流西去。解衡留守孤城,率领亲党死战月余。直至城破后,贾华方知自己扑了个空。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编辑:朱绮琳 王沛容   责任编辑:周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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