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自序
余西蜀仄陋之人,来家岭表;北郡执鞭之士,爰习洛诵。曩者肄业上庠,历览坟籍,方将志学徇书,膏晷相继。夫越橐可宝,交影难测,今古异书奇文字,参伍往复于心,廓然冥思,独有绝大之困惑存焉。匪云德邻,寔谋里仁,特于南方网辟地盈尺,愿与诸君共析疑义。
余总角能吟,弱不喜弄,目成屈子天问之辞,意好史公金匮之书。于是束发就塾,游艺词赋,十三颂《风》《雅》,十六籀《虞》《夏》。绮赏韩柳,文彰《观止》;妙契老庄,玄谈《道德》。
于是弱冠升堂,沈潜学术。余始至也,读《春秋左传注》,疑重耳之年,史传蹖驳,遂详考九事以覈其情,缘知马迁两存之谊,悟庖丁奏刀之理。更读敦煌石室祕藏,墨荀吕韩诸子哲言。其明年通版本目录,再岁涉历术天算,四载治宗周吉金、殷墟龟契文字,凡罗王裘李所著,罔莫究悉。孳乳演变,音声迁转,穷壹隅而参反。静安楼登百重,季平学为六译,窃所慕焉。
战国楚文字——郭店简《老子》甲本 邱瑞峰/临摹
于是推书起坐,按剑太息。盖吾国二千年来之古典学于兹,不可不为之作一总结。先秦为典籍嬴育期,置诸弗论,刘子政校书以还,则有系统之学崛出。阐扬六书,建类相摄,汝南许叔重是也。文字异同形义既明,则有博综之学俊出。牵引经传,合证诗礼,北海郑康成是也。其后乃有衡水孔冲远、京兆杜君卿辈。博综之学既极,则有会通之学腾出。纲举目张,辨镜源流,莆田郑夹漈是也。其后则有会稽张少严辈。会通之学既穷,则有笃实之学寖出。循根索柢,揆协该洽,昆山、休宁、金坛、高邮是也。清人笃实之学既微,则有独立自由之学创出,海甯王观堂先生是也。
此十数公皆能自树立者,彬彬人物,日月缉熙。天之未丧斯文也,抑又出益观之学欤?益观者,道术之辩也。益有三,观亦有三。
曰益以材料。考古代兴,夏殷遗物,渐次掘获,当如前哲所示,取地下之新材料补正纸上之材料,加以瞻睹程量,俾素质无文之实物,足征往昔风俗文化。
曰益以方法。方法有异于材料,要在学无阃限、无中西,一切哲学、自然科学、西洋语文学,若逻辑之论、音系之说,天下言公,诚为我所用,虚心受彼而已。
曰益以规矩。比事廋隐,竭尽机巧,数字工具者,学者之规、矩也。我辈纵难亲运斧斤,解原理、晓得失,庶可利其器焉。
曰观贾于市。樊迟乞学稼与圃,孔子虽能鄙事,犹教渠不如老农老圃。今世学逾万端,岂止农工商贾,欲求一术以决纷繁,必问专家乃得。深厉浅揭,此所谓取法乎上者也。
曰观角于牷。吾国典籍屡遭劫难(陈帙隋轴,皆漂底柱,魏筴汉牍,俱焚盗火),今之存者譬神龙半尾,吉光片羽。五经六家而外,文史星历杂陈目前,今人常鸡肋视此,略不甚惜。古之人举动依卜筮、顺鬼神,巫医灾祥,轻重罔违。约礼权变,随时设政,非徒先圣之言是遵。如见牛只角,先运牷物于胸中(或谓“模型”,其理同也),然后以实证之,是其是,非其非。牷牛殆即古代世界思想物质之全貌,持此以观,不唯发明古史,吾国文明之源本可从而探也。
甲骨卜辞、青铜鼎模型 作者/供图
曰观己于静。宋诗云:“万物静观皆自得”。“静”之为象,左生“丹”,右释“争”。故人生也莫不怀赤子之精,若含德脧作、效语莺啭,以学无不成,奚自牵乎他物?易言以明之,己之所论所思,必斋心静照,以后观前,阙疑者待将来,谬误者辄是正。佩弦暨韦,则去过寡尤。
潢污之水,每念朝宗,升蠡下才,学可乃已,余虽不敏,请从事于斯。异日,同舍生尝案《周易注疏》枚筮为戏,余试一占,因祝曰:“某之事业,果何卦?”遇益之观,辞曰:“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其意颇壮。然豫章千寻,起萌毫末,固须道小以致大,累土而崇台。故弗惭弹铗,实媿颖露,读者诸君或有以匡直,拔彼蔹蔓,幸甚至哉!
荣县大佛寺藏经阁 邱瑞峰/拍摄
白话文语译:
我本是生长西蜀的仄陋之人,把家安在了岭南;那北郡的公务员郑玄,也曾到洛阳去学习文化知识。从前我在高校里就读,广泛涉猎古代典籍,如今准备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上,不论白天晚上都努力钻研学问。我听说陆贾当年在南越获得了装有千金的口袋,而直到盛唐人们才把交州的日影长度测明白。我现在读到这些古今杰出著作与奇妙文字,经常参伍比较,反复在心中探究,沉静地思考,有时却在精神上产生了极大困惑。我不敢奢望像孔子所说的“德不孤必有邻”,但愿同每一位知性个体平等交流。因此,特意在“南方网”开辟这个小小的专栏,希望和大家讨论知识领域的诸般疑义。
我童年时就喜欢写一些打油诗,并不总是贪玩,目光遇到屈原的《天问》诗那一瞬,就有种莫名的怡悦。偶然翻开了白话文言对照版《史记》,磕磕绊绊地理解无数遥远的历史故事,不禁沉浸其中。后来我穿上校服走进中学,这时期最喜爱的是诗词文赋。在十三四岁时读了近人所编《历代文选》《汉魏南北朝朝诗选注》等书,以及《诗经》,十六岁左右开始背诵《尚书》。欣赏韩愈、柳宗元的锦绣文章,像季札听周朝音乐那样对《古文观止》赞叹不已。如魏晋人般喜好老子、庄子,每每与同桌辩论《道德经》中的思想。
待到弱冠之年,我有幸踏入了学术殿堂,开始在里面涵泳求索。我刚来时,有一天读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注意到重耳的年龄跟《史记》记载有异,就详细考察九个方面的证据来探明真相。由此知晓了司马迁收录不同记载的意趣,悟出庖丁解牛的分析方法。另外还浏览了敦煌变文等出土写本,以及墨子、荀子、吕不韦、韩非等先秦诸子的著作。次年粗通版本目录学,第三年涉猎了历算和古代天文学,第四年开始研治商周金文、殷墟甲骨,凡是罗振玉、王国维、裘锡圭、李学勤等先生的撰述,无不用心学习。“孳乳”等汉字演变现象,“阴阳对转”之类的音韵变化,能够类推,做到一隅三反。王静安先生的学问像登上高楼百重,廖季平先生的学术号称六译,这种变化无穷的治学进路,正是我所欣羡的。
于是我推开案前书籍,起身按住并不存在的佩剑,叹息良久。感慨我中华两千年来的古典学延续至今,不能不给它做一大总结。先秦时期是典籍孕育形成阶段,暂不讨论,刘向校书以后,则有系统之学崛起。阐发古代“六书”理论,建立部首统摄单字,这是南阳许慎的学术。文字异同和字形字义已经明晰,然后是博综之学潇洒出场。牵引协调经典和注释,合证《诗经》、“三礼”中的先秦古制,这是北海郑玄的学问。继承这学理的学者,可以唐代衡水孔颖达、京兆杜佑等人为代表。博综之学达到极致,于是会通之学腾跃而出。纲举目张,辨析、考镜学术源流,这是莆田郑樵的思想。继承这一思想的是会稽章学诚。会通之学容易流于空疏,因而明清学风逐渐转向笃实。探寻问题的根柢,揣测、对比、使之完备的学问,要以昆山顾炎武、休宁戴震、金坛段玉裁、高邮二王为巨子。清代笃实之学已经式微,于是有独立自由之学横空出世。后来独步,海宁王国维先生一人而已。
这十几位先生都是司马迁称赞的“能自树立者”,彬彬人物,引领风骚,好似日月交辉。果如孔子所言“天之为丧斯文”,或许又会出现一种益观之学吧?“益观”这两个字,分别指向学问的道与术。“益”有三种,“观”也有三种。
第一是益以材料。考古学科在近一个世纪里得到很大发展——夏商遗迹,逐渐被科学发掘。我们做研究应该像前哲示范的那样,取地下之新材料补正纸上之材料,再用观察和实验的办法,将文物里蕴藏的信息揭露出来,为考证古代风俗文化做贡献。
第二是益以方法。学术方法不同于材料,关键在无限制、无中西之分。一切哲学、自然科学和西方语文学的成果,比如逻辑学、音系理论,都是公共学术资源。只要能为我的研究增色,就虚心去学习接受它。
第三是益以规矩。排比事件,洞见幽微,竭尽机械的巧思,这就是数字工具的妙用。正如木匠有圆规和尺子,学者要利用好数据库这把尺子。我们即使不会建设数据库,也应了解原理、明白它的优缺点,方能实现“先利其器”的目标。
第四是观贾于市。这个寓言是说,想学做生意就得到市场里去。《论语》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樊迟想学种地、种菜,孔子虽然掌握了丰富的知识,仍告诉他不如去跟老农实践学习。当今细分学科超过万门,相应的职业又岂止士农工商,如果在研究中遇到某个问题,要用本专业外的知识来解决,必须先询问相关领域专家才行。《邶风·匏有苦叶》讲“河水深了我就脱衣游过去,河水浅我就提裤腿走过去”,其实是讲根据问题难易、取法乎上的道理。
第五是观角于牷。这也是一则寓言。我国典籍经常遭受劫难,著名的书厄如唐初用船运皇家藏书,结果在黄河上触礁沉没;西晋时盗墓贼挖开魏王大墓,点燃竹简照明,搜寻宝物,上世纪发现的定州汉简也有类似遭遇。现存的文献都是神龙半尾、吉光片羽,十分珍贵。除了儒家所尊奉的五经、《论六家要旨》举出的六家学说之外,文史残篇、星象历书杂沓摆在我们面前,后两者往往被看作鸡肋,不怎么受重视。古人举动都要依照卜筮、神谕,巫医的意见、灾害祥异的征兆,小心翼翼不敢违背。他们礼仪简约,善于权变,按照天时设立政制,不是仅仅墨守先王成法。我们研究古代文明,就像看到一只牛角,要先在脑海里想象整头牛(有人叫它“模型”,是同样的道理),随后再用实物去验证,根据客观是非修订自己的设想。牷牛就是古代世界思想物质全貌的隐喻,按照这个观点来操作,不光能阐明古史,在此基础上还可以探究中华文明的起源。
金文“静”字,由“生”“丹”“争”三个部分组成。
第六是观己于静。宋诗说:“万物静观皆自得”。作为符号的“静”字,左边生出“丹”,右边消释“争”。所以人一出生就怀有赤子之心,像婴儿“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鹦鹉学舌般学会了母语,这些现象反映了一种普遍的学习能力。运用自己的能力来学习各种知识,肯定会有所成就,何必要受外物牵制呢?换句话说,我自己所论所想,也要放空思虑,于静穆中自我观照,用变化的眼光看待之前的学问,阙疑之处留给将来,有错误的地方马上就改。古人佩弦自急,佩韦自缓,我们像这样具备了内省的精神,便可以减少过错。
那坑洼里的积水,每每想奔向大海。我这半瓢葫芦的才智,一定要学会了才休息。我虽然并不聪慧,却打算投身于名为“益观”的学术事业。过去我同宿舍的室友正好拿着《周易注疏》玩占卜,我抱着试试的心态,让他帮我算一卦,心里默默问:“我的事业,能达到哪卦?”结果是益卦变为观卦,爻辞说:“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这个意旨很宏大。然而达千寻的豫章树,最开始也只是细如毛发的嫩芽。任何事物都应当从小积累到大,一筐土一筐土地垒起楼台。因此我不愧于效仿冯谖弹铗作歌,但自惭尚未像毛遂那般建立奇功。读者诸君若愿意帮我纠错,修剪这棵树苗多余的枝叶,实在是我莫大的荣幸!
作者附注:邮箱decombray@163.com,来函请注明姓名或笔名+论学,如“张三+论学”。目力有限,文勿太长,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