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诗
见性法门九重关，自证本心自修禅。
拈花笑看求佛客，无人度我到涅槃。
君度按：始者丁酉，余喜读南怀瑾、比尔·波特二氏书，每往来涪城碧水寺、罗汉寺诸刹，力行顿教，思想遂稍得解放，乃作此诗，其后渐志于学。癸巳以还，迄至今朝，在余思维上颇著薰染者，以时为次，略有马存、哈耶克、贾雷·戴蒙德、罗杰·彭罗斯、（《通向实在之路》只读毕序言及首章。以上为志学前）、雅克·朗西埃诸家。在余学问上致引导之功者，于古，为《史记》《诗经》《尚书》《长短经》《老子》《韩非子》；于今，为刘博士明之批改、赵公平安之讲座、裘夫子锡圭之文集；于诲，为徐、陈、皮、刘四师之默化。至若三美得兼以起余者，则有承泽白化文函丈、观堂王静安先生。夫观念之嬗变与人类意志之伟力，固所以会通文明、肇造今日之世界者也。渺渺此粟，知也无涯，敢不勉诸？故今录习作十数首，但欲存旧日思想之陈迹，读者哂之。
罨画池遇雨
戊戌，访陆务观故迹。
何事吾翁哭断垣，东风红雨倍相怜。
而今始信沈园梦，况复谁人寄彩笺。
白雪歌奉送鲤太史归滇
鲤太叔锦衣南归，某不能祖道，唯赋诗赠别，约他日同游而已。跨龙者，南中有玉龙雪山也。己亥腊月十二。
雪夜无舟访戴庐，帝京揽辔念同车。
想君仗剑还南诏，先约跨龙游太虚。
脍鲸楼
己亥岁暮
剑门初度便为家，每羡放翁浮汉槎。
跃马擎弓歼虎穴，抽刀刺手斵鲸牙。
叠云翻处烹鲜物，细雨来时走馹车。
算抵啸台归未晚，犹看春月海棠花。
餕余集六首
回锅肉 己亥腊月廿四
风尘归骑慰高堂，铁镬盛来满室香。
世事如膏频煎我，不妨眉酒屡倾觞。
寿司 廿五
月白宫妆带远山，歌台冷暖为朱颜。
绿衣睡起犹贪梦，黄鸟扶桑两间关。
小炒菌肝 廿六
阆圃香芹处处栽，红椒堪寄佐肴材。
祝融置宴亲庖馔，故遣青州入酒杯。
西湖牛肉羹 廿七
水面圆荷二月风，雷峰塔外半山红。
莫嗔蜀客爱西子，吴越都归玉釜中。
汤咖喱 廿八
岁杪小樽夜雪初，清河孤客饮蘧庐。
捣残荳蔻甘藜藿，牙筯频伸饱桂糈。
桂花羊羹 庚子元旦
暗香浮动欲何寻，两处闲愁落碎金。
日日安牀红豆底，庭前双桂漫成荫。
初发南京往扬州车中作
庚子
郁郁钟山王气蒸，离宫千殿管弦凝。
后庭花尽杨花落，辞却金陵下广陵。
水心亭
庚子，扬州。
帘遮玉面羞，残月下妆楼。素手调筝冷，池塘独坐幽。
松枝垂绿瓦，翠鸟上扁舟。浑忘此形秽，何园共一秋。
扬州何园作者/供图
庚子九月上浣游故宫博物院，自神武门奔往景山万春亭观落日口占一绝
长云回首卧苍龙，寂寂寒鸦啼故宫。
快上层楼追暮景，秋光无限化成虹。
时读栢师《闲步湖上》诗，甚有怀也；用阿龙所赠之洗鼻器，力少过，盐水遽入中耳。因补异日残句，戏为一律
庚子
渐紧西风蝴蝶叶，读书长夜睡应迟。
新瘳肺渴难胜酒，不负云山赖有诗。
杜圣丹青收雪岭，陶公吟咏向东篱。
何因洗鼻濯双耳，身是鹪鹩老一枝。
书寄济南戏题一绝赠虎公
辛丑
君性豪奢拟项城，我怀沅叔郡先生。
啸台插架三千卷，东壁今宵出玉京。
燕歌行 辛丑十月既望，作歌自咏。
少年侠气雄帝京，联翩飞鞚过青楼。散尽千金然一诺，衔杯博簺夜不休。学剑每叱朱轓吏，读书常怀圯上谋。黄金台废马骨埋，奔踶绝才费诏求。启明岂为日光掩？穆王何事复周流？卖裘毁册焚兰茝，有娀佚女非吾仇。野人旷荡惧雒尘，白衣飏去鲁连舟。还栖龙门琴泉寺，就掌呼食盟海鸥。忽来急命招烛武，束璧蒲轮导鸣驺。久学辟谷飡玉法，情辞魏阙思邺侯。贾谊中宵谈尧舜，桓公初时忌射钩。不然愿从乐臣叟，玄言黄老神仙俦。李青莲，赵太宾，劝卿饮我松华酒。高车驷马弃轩冕，此行当与大人游！
壬寅集宋人句示诸同学
壬寅六月
要同学问文章乐，无奈东西南北心。
仰望泰山高北斗，何时我辈一登临。
伏日自赵化镇还县车中作，时气温已近四十度 壬寅仲夏
大幕苞今古，炎精遽不仁。蓬山销海沸，菡萏委鳞皴。我行轘辕阪，道险爱帷茵。结草攀车毂，飞柯欲折轮。白岩支犊耳，乌桕枕沱津。鞺鞈螺滩怒，赫斯棋砥陈。垂緌蝉竞譟，绀紫杜鹃新。归鹭穿高峡，脩鱼嬉涌潾。横溪蟠螼蚓，烟火野村贫。水暖生萍藻，山秔奉老亲。青苍无点翳，蜀犬敢狺狺？江市满芦荻，扁舟不见人。
与人问禅学书
君度僻居巴蜀，长茅茨下，无游观之知，顾自有鄙愚之累。尝于书肆购得《明代文学论集》（2006，浙大出版社）一部，读卷首数篇，已颇觉契怀，及至先生之岭南诗僧综论，乃有神气激荡，慷慨奋发于心者。盖明季兵燹，托身淄流之士埋没久矣，赖公蒐集考据，探赜钩玄，使其赤心忠悃、哀悯悲愤之状，历历可见，遂令吾人生黍离之思，虎夫有按剑之怒，是皆先生雄文所致也。于是遍读先生论楚石、大汕、澹归诸作，若登梁甫而陟岱宗，泛江淮而入沧海，每见愈奇。昔闻法性为番禺名刹，不闻其亦文章渊薮；知憨山为岭南龙象，未知其亦诗家作手。必待生之论出，然后扫除阴翳，得尽山海之胜，真快哉事也。
夫禅师歌吟，本乎偈唱，难逃蔬笋气酸馅气，理固宜尔。刘子玄云：释子演法之余，复宣以偈言。斯言不谬。而成鹫、函罡诸师尤能开辟榛莽，革故鼎新，诗与禅俱精进，蔚然为一代之宗矣。君度初涉禅门，愿得遍观群诗，若枯守山僧野语，不免为沈三白属所讥。余既有志于此，但恨文献不足征，无处挈领耳。即欲追先生步武，从知网、万方等许窥见鳞爪，亦蹇滞于鲁鱼之误，希承旨归。先生倘能察其鄙愿，惠赐钧稿及一书目，晓以古今诗僧有集传世者，诚君度之大幸也，望先生少留意之。
继自六祖弘法，参禅礼佛之事，士大夫多与焉。王摩诘、白香山、黄鲁直以还，由诗入禅者往往有得。君度常思绪其绝统，祖述三子，旁采方外，究般若三昧于平仄，探生死大问于笔端。要之，学、游一也，皆须博拾众览而后成。故南窥衡湘，北走燕代，乡射汶阳，跃马河梁，听筝于秦雍之市，弹铗于汴邺之门，时或羁旅客馆，借宿僧房，惊心雁声鸦噪，凄神冷月孤光，以收天下雄崛典正清奇之气，发为歌诗，始可谓知文矣。嗟呼！蓬路无多，云汉非广。至于指点迷途，假筏以济，则待先生之助也。君度不胜措辞惶恐，敢冒昧以闻。
陈情书
君度生犍为故郡，益州南鄙，厥祖世务力田，父母奔走岭海以逐衣食，家乏膴厚之赀，而有劬劳之亲。少负劣材，任诞使气，每指点今古，侈论兴亡成败之事。稍长而慕圣贤之说，恨德业未修，遂更立学志，诵览诗书坟典以至于诸子之言。尝患无百城书以广识见，幸与乡书肆殷先生者友善，常从彼贳贷，因得遍观经籍，绝编不辍。此君度之笃敏向学也。
居则侍长以敬，待朋友以信，苟有诺必践之。性好佛老，喜入僧舍禅林，访前哲胜境，多闻道于耆腊宿德。昔游蜀都望江名园，遇一耇成长者如故相识，与论薛洪度诗并唐人轶事，值快意处，共拊掌而笑。交谈移日，及同行者见招，竟不问姓字而别。此则君度高情澹泊，交游之迹也。涪有李公阙者，传为汉刻，上书“汉侍御史李公之阙”。君度既闻之，检《后汉书》有李业者，知公为《独行》列传中人物，于是摭采前人著述，必具悉其事乃止。盖君度耽古研覈之勤若此。
其文章制作，率意觚墨，而纵横沛郁，适足以发块垒之思。又好为歌诗，逸致畅怀，哀乐之情，辄付平仄，击节而成吟。每至霜天月夜，独行芙蓉道中，浩然长歌，不能自已。后读韩柳诸公之文，始觉疏陋雕虫之技，徒灾枣梨，无裨于时也。而下才鲁钝，同邑贤达皆莫之顾，乃缀旧所为文数千言投献方家之门，以冀郢政；复致书当世俊彦，乞一语之得。……二公之论，虽缘过誉后进之辞，亦可以观其素所蓄积于心者。
礼云：男子生则桑弧蓬矢射夫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事也。乡人李太白言：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今君度生既十有八年矣，顾不能仗剑去国、乘坚策良以遨游乎？而裴回延伫，不知所向。窃以为天下之文章莫盛乎燕京，燕京之文章莫萃乎静园，故欲效古豪杰之所为，北游沧溟，观礼乐于日下，听大人之宏辩，以养吾奇伟之气，非静园而何往！
夫扬、马、苏、李，蜀之卓荦特出者也。君度，闾左穷巷弹剑一书生耳。然藩篱之鷃，尺泽之鲵，感风怀远，犹思奋发，瞻鹏举而矫翼，睹鲲游而揵鳍，况慷慨之士，必不久处尘埃，汩没草莱之间，抑理之常也。且骐骥虽良，不能脱盐车之轭；乌获虽力，不能免饥馁之瘨。凤鸟有罘毕之罗，虎兕有槛井之困。当其厄也，不过自鸣其哀而已。或精诚冒闻于天，或仰首孤号而不见察，将惟在有位之人欤？执事其留意焉。（作者按：两书作于志学之初，尚不能脱文士习气，智识既短，多言数穷。）
【附】黄君度诗文集序 熊君宜撰
予闻古之硕儒先贤，非特以经史之学名世，辞章亦每有可观，夫岂然哉。盖昔所谓学者，诗骚讽诵于口，论孟涵泳乎心，虽云丈夫不为小道，当其不得不为，亦滔滔汩汩而无所怠。是以用之则行，不用则藏，非谓不能也。故钱竹汀、汪容甫以辞章见知于弱冠，其学也大，其文也赡，固能纵横百年，驰誉千里。凡士之志于学者，无不由此入。然则非辞工而学成，殆学而后益工也。
予友黄君度，年才弱冠，学已惊座。初负笈京华，信札往来，而未得一晤，今游学海上矣。蕴其所学，将有为于篆籀古文。其家犍为，幼习于诗。早闻扬马苏李，出语辄惊其长老。既长，则耽于佛老，遍观经史百家之说。世之人知其精研古字而已，不知其经史之学。知其经史之学，而不知其能诗文如此也。予亦有所不知。前日出所作《脍鲸楼诗草》一卷，并尺牍数首，清隽质实，颇有警句。虽或伤于质，乃成于质。是知君度其人，温文有慕于古之学者，而同侪之所罕知。
呜呼，古学者之道，其失也久矣，其为人所轻也久矣。虽则，圣人不患人不己知，然今识君度，知予之所谓学者之道，亦将有望于吾侪欤。是为序。壬寅七月十二日熊君宜于北京师范大学赜隐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