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变化细微而又琐碎，但是聚起来却汇成了一条汩汩有声的小溪流，不间断地流向彼方。
写在前面的话：都说社会是最好的学校，回头往岁月里张望，我目前仅有的一段“社会经历”确实教会了我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谨以当时留下的一篇文字，纪念这一段特殊的“学校时光”。
在北国
日落的时间渐渐延后，我又一次在下午六点看到了铺满穹顶的一片黛蓝，间中散落着点点莹白，然后惊觉，乌兰巴托的冬天已经渐渐远去了。太阳直射点正一寸寸地从南回归线往北挪，春天快到了——我在乌兰巴托的又一个春天，快到了。
说到春天，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绿色，充满生机、朝气蓬勃的绿色，寓意着生长的绿色。我转过身，看了看我一路走过来的路，发现我一直在生长，成长了不少。
01 教·学
作为一个汉语教师志愿者，我在蒙古的首要任务就是就是上好每一堂汉语课。
对于既无教学实习经验、在台上又颇为腼腆紧张的应届毕业生的我来说，站在讲台上给一帮外国人教汉语，在我看来比一只正要进行第一次试飞的雏鸟还要“雏鸟”。毕竟，雏鸟在试飞前早已进行了无数次“我要飞得更高”的心理建设，也无数次地观摩了前辈们的飞行演习。而我，在成行之前还有点不太相信自己就要远赴他乡、播种汉语了。
然而尽管有些惶惑、有些无措、有些害怕，但是既然踏上了汉语教师志愿者这条路，我就得好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代价肯定是有的。在这一年多中，在教学上、在课堂管理上，我遭遇了无数次的挫折。第一次上课时的紧张无措，未能达到预期效果时的灰心沮丧，面对一团乱的课堂时的愤怒无力，曾因为不知道怎么教好一堂课而愁眉不展，曾因为学生的懈怠消极而心灰意冷，也曾因为教学成绩的不理想而黯然落泪……所有的这一切都叫人不堪回首，不忍回首，也不愿回首。
但是，在 “学生虐我千百遍，我待学生如初恋”的坚持不懈后，我终于隐隐然看到了躲藏在柳暗花明后面的那座小村庄。曾经绞尽脑汁才拼凑出来的一次备课现在已然有些驾轻就熟，曾经求爷爷告姥姥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也才收上来几本零零星星的作业本现在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一沓，曾经以为相看两相厌的学生现在却觉得有些想念、有些喜欢，曾经连堂的三节汉语课需要苦捱，而现在能把临时调换的四节连堂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上完……这些变化细微而又琐碎，但是聚起来却汇成了一条汩汩有声的小溪流，不间断地流向彼方。
这么一回首才发现，虽然在身份上我是教师，但实际上也是学生。我一直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合格的老师。而以前的那些挫折原来并不是因为我的无能而造成的。或者说，那些挫折确实是由于我的无能造成，但这种无能仅仅只是当下的、暂时的，并不是绝对的、不可更改的。在一节节的汉语课后，在一幕幕的师生互动后，在一次次的疑惑、沮丧、思考而又重新振作后，我逐渐收获到了经验与教训，然后不断地提升自己。
02 南·北
人总要走出自己的小天地，才能发现世界这个大天地的辽阔与精彩。
以前的我，是一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出生在广东，成长在广东，连旅游也只在广东。此次跨越千里万里，来到了北国蒙古国，着实体验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感受。
譬如说，南北方的一大区别——雪。对于以前的我来说，雪只存在于书中画中电影中与美梦中。它只是一个白色的、美好的符号，我拥有它虚幻的颜色与外观，却不曾拥有它真实的触感与温度。而在蒙古，我终于看到了真实的它，也体验到了与想象中不一样的感受。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下雪时的情景：那是在课上，忽然有学生喊道：“老师，看，下雪了！”我转头，看到了和煦的阳光下，有点点晶莹在空中缓缓飘落，美好得就像一个梦境。我还记得一场大雪过后，看到屋外积起来的雪层，欢喜地跑过去——嘎吱、嘎吱、嘎吱，呀！陷进了坑里，雪从刚及脚踝短靴漏入，冰得人浑身一个激灵。我还记得三月初雪化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雪水消融、滴落流泻至地面的滴答声、啪嗒声，伴着麻雀的啾啾声，伴着湿润的微风，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夏雨过后的南方。
再譬如说，四季。广东的主角永远只是夏冬，春天和秋天不过是两个蹩脚的龙套，换幕间上台搔搔姿弄弄首、显示一下存在感，便匆匆隐去。而乌兰巴托则不同，每个季节都那么分明。我感受到了白雪皑皑的冬之庄穆，也体验过新芽初绽、满眼绿黄的春之生意；我曾在夏日牧草正茂时于草原上“信马由缰”、看野花烂漫了山野，也曾在秋风中数着一叶一叶的金黄、在西风中肆意旋舞。季节的分明也让我对换季有了更多的期待。九月从炎热的广东来到乌兰巴托时，我会期待听到枝头绿叶变黄的声音，希望看到一地眷恋不舍的金黄。再过些时候，到了十月下旬左右，便会开始期待第一场雪。通常它会是细细碎碎、轻轻柔柔的零星小雪花，也有时会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怒雪，一下子将人从未尽的秋意中打入“冷宫”。但无论是哪种，总会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欣喜。而当时间又到了乍暖还寒的四月，我又不自觉地在路边寻寻觅觅，只为看到第一株初绿的小草、第一片初绽的嫩芽和第一朵初黄的小菊花。这不同于南方终年皆绿的分明四季，带给了我对时间、对季节的不一样的感受，教科书上那些属于北方的四季描写，在这里得到了印证。
又譬如说，在文化中心中凝视飞机用五分钟穿越整个乌兰巴托，那一刹，即使感知到了飞机，时间也慢得像是回到了从前。又如，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听到有几声凄厉的惨叫声，抬眼一看，却发现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老鸦追赶着一只浑身炸毛的大猫横穿了整条马路。又如，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冬天里跨上了马背，马小跑起来像是要把人颠出去，露在外面的脸庞似要被寒风割得支离破碎，握着马缰的手在手套里冻硬得生疼。又如，在路边随手揪来一只山羊，在不甘愿的咩咩声以及快门声中留下半张笑脸，远处飘来羊倌苍凉的阵阵歌声……
所有的这些体验都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也因此而成长得更为宽容、眼界更为开阔。我不过是小我，广东也不过是偏隅一角。这个世界很大，大得让你不得不心存欢喜、心存敬畏。
03 星空·书
康德的墓志铭上有这么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最能震撼我的心灵，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一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我很庆幸在乌兰巴托看到了迄今为止我看到过的最灿烂的星空。每个无云的夜，我都会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静默的星空。星空无言，我亦无言，星空闪烁，我的灵魂也跟着闪烁。我凝视着它，它注视着我，我仿佛被星空吸入，溯游而上至亘古初开、万物无声的那一刻，须臾间又仿佛顺流而下至尘埃落定、终生死寂的那一刹。星河倒转间，魂灵却又飘飘忽忽，回到了此时此地，隔壁有人咳嗽、远处有犬吠叫的此时此地。
我难以描述那是怎么的一种滋味，又是怎么的一种妙悟，我只是觉得，人不应该仅仅只看到自身，还应该看到这星、这夜、这晚风。我常常在想，中国的极速发展最可惜的便是丢掉了头顶的这一片星空，也有很多人丢掉了心中的星空。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在星空下被洪流卷掩还是在暗昧中驾激浪而去？如果只是如果，也许我不会选择，也许我无法选择。
我也在乌兰巴托看完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在这极为接近原始自然的地方看这样一部“自然之书”，无疑是一种极致享受又极致折磨的行为。我常常在梭罗的描述中乘风飞至我曾经到过的一个个充满苍莽活力的森林中，去神历他的每一次晨游与夜行，呼吸都仿佛浸满了泥土与松树的清香。当然，我也往往会在魂兮归来之后陷入深深的渴求与落寞中，恨不得马上抛掉一切，孤身独影闯进一片未知的树林，在清风明月、荒草古树中感悟自然、终此一生。
自然，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无数次的极度甜蜜而梦幻的神交，又哪能轻易忘怀呢？生活在现实，心里却有着一间小木屋，这很让人心喜，也很让人心悲，然而却从不让人心生悔意。
心里有一片星空、一片自然，脑中有一本好书、一幕羡景，人才能更诗意地栖居吧。
2017年于蒙古乌兰巴托
本文作者：文娟仔，中山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日常耽于幻想，能活成一条书虫，在书堆刨食，或化作一棵老松，在风中沉默。
来源：读书郎闲笔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