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
我还记得两个月前合上《秋园》时的感受：我看到这位八十九岁的老人“突然睁大眼睛，看了她的孩子们一眼——长大了的孩子们正立于床头，守候着她的死亡”，这一刻，所有在之前所看到的苦难与沉重一并迸发，我的心被重重地敲击，随之而来的是不可名状的伤感和说不尽的沉痛，这种伤感与沉痛一直延续到了之后的阅读中。
在阅读杨本芬的这三部曲的时候，我和后记中的第二位网友一样，回到了听母亲讲述祖辈们的故事时的感觉之中：
婆太与外公
八十多岁的婆太去世，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我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来自于妈妈给我讲述的故事。妈妈说，婆太送丈夫去参军，但之后却再也没有等到丈夫回来，于是就有了每次去外公家时都能在门沿上看到的“烈士家属”的金属牌子；婆太把外公抚养长大，却也亲眼看见过她的小儿子由于吃了米虫而活生生地疼死；婆太曾让外公挑着担子去换米盐，在路边苦苦守了几个小时才等到把草鞋磨破，双脚流血的外公；婆太很聪明，她有很多治偏方的办法，我小时候的肚子疼就是她治好的......
小时候，每次去外公家玩的时候都要经过一个很陡的坡，骑着单车到这里的时候就一定要下车和妈妈一起把车推上去，只有摩托车的马力才能够冲上这陡陡的坡。妈妈说，这坡本来全都是泥巴，外公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将这条路从泥路变成了水泥路，住在这里的人才得以更方便地走出去，才得以更方便地与外界交流。妈妈说，外公年轻的时候能喝很多很多酒，别人喝酒用的是杯子，外公用的是桶。
我依旧记得在我从初一升上初二暑假末尾的一个夜晚，妈妈坐上了舅舅的车，冒着暴雨赶回老家，只为见外公最后一眼。而遗憾的是，距离老家还有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的时候，妈妈接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也伴随着妈妈的电话传到了我耳中。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看《雪豹》的大结局，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但从我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我便掩面痛哭，周围一切都被隔绝在泪水之外，只剩下爸爸一直摸着我的头。等第二天我醒来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昨天是妈妈的生日，但是妈妈没有能够看到外公最后一眼，也没能够“立于床头”，守候着外公。后来，每当妈妈看到周围出现了新鲜事物的时候，她都会感慨一句：“如果能够带外公来吃/看就好了。”
“微弱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经历苦难的人并没有能力去讲述，所以得以传播的叙述就显得罕有而珍贵。而更珍贵的是在苦难中生存下来的这些人，正如涂涂为《秋园》写的短评一样：“这是一本高贵的书，它的高贵会打动我，也会打动更多的人。因为它在苦难面前既没有低头也没有控诉，它走过苦难，所以它是高贵的。”
我的婆太，我的外公，都是高贵的。
爷爷与奶奶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一张我小时候和爷爷的照片，他乐呵呵地抱着我，站在他亲手种下的玉兰树下。妈妈说，爷爷有才华，那个年代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师范学校，从此走出了村子；爷爷有骨气，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单位里他不巴结领导，结果被穿了小鞋，职位也一直无法往上升，反倒被调离了家乡，来到稍远的地方工作，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家；爷爷脾气不好，是一个很严肃的人；爷爷重视教育，他不喜欢我哥哥的原因是因为哥哥太贪玩，不读书......而在我仅有的记忆里，爷爷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对我很好，每次去爷爷家都能吃到他给的零食，还能和他一起下棋，还能看到他开心的笑容。我还记得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的那段时间里，只有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才会有一些气色，并且不断地叫着我的小名。爷爷去世以后，妈妈说，爷爷患老年痴呆的那段时间里只认得我；爷爷很“抠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吃到他“珍藏”的零食；爷爷逢人就会夸我会下棋、会书法、会英语，会为我感到自豪，也相信以后我一定会考上大学。
在我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放学，我像往常一样在老师家里练字。忽然接到老师的消息说妈妈在楼下等我，准备接我回家。在见到妈妈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问了一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妈妈很惊讶，然后和我说了奶奶去世的消息。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火化，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那熊熊烈火将人变成小小的盒子。妈妈说，有一次奶奶为了亲我，但我一直往反方向躲，结果脸蛋被捏得青了一块；有一次我下地自己玩，把别人家的红薯挖了，奶奶不知情地夸了我，还在那人上门“算账”的时候护着我。
现在我考上大学了，考上研究生了，回老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但每一次回去的时候我都会想，爷爷奶奶会为我高兴的吧。
全家福、周记本与记录
二十年前，家里拍了两张全家福。一张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拍的，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伯母、姑姑姑父以及哥哥姐姐一起。照片定格的那一刻我眯着眼睛，仿佛还没有睡醒一般，坐在奶奶的怀里，很安静很安静。奶奶的旁边坐着严肃的爷爷，爸爸和妈妈站在照片的最右侧，我还记得爸爸那时候挺起了胸脯，很有意气风发的范儿。另一张是我长大些时候拍的，和婆太外公、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姨妈姨父以及哥哥姐姐一起。照片定格的那一刻我皱着眉头，嘴角向下，还把缺了一角的门牙露了出来，在妈妈的怀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妈妈哄了好久才让我安静下来。婆太和外公坐在正中间，那时候外公虽然已经满头白发，但是精神矍铄，爸爸妈妈站在照片的最左边，妈妈那天的发型是我之后都没有见到过的。
十五年前，我开始上小学，妈妈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教育方法，有一天忽然把一本厚厚的本子递给我，让我写周记。她让我从本子的正面开始写，而她也对应地在我写完的那天从本子的背面记录她的感受，这样长大以后一起看会很有意义，但当时的我却毫不在意，甚至有一些抗拒。后来由于学习压力慢慢加大，加上我自己对周记也厌倦颇久，周记本的数量就永远地停留在了三本。让我自己想不到的是，如此讨厌记录的我居然在读研的今天，时不时翻开大学时发的微博和朋友圈，以此来怀念自己的大学时光。不过还好，这几本周记本和童年的相册一起，被妈妈妥善地保存了下来。
十年前，外公去世以后，在高中当语文老师的姨夫记下了有关于外公的故事，写下了一本名为《赤子之殇》的书，学绘画的姐姐为这本书设计了封面。
五年前，我考上大学以后，妈妈告诉了我关于婆太的故事，也告诉我，有一位我的公太根据婆太送丈夫参军的故事写出了剧本《八子参军》，获得了一致认可，并因此成名。
由于婆太外公、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关于他们的记忆真的很少很少。而我的外婆在妈妈十七岁那年就因病去世，我甚至不清楚她的容貌怎样，更不知道她的性格与经历。也正是这样，每当我看到我的同学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分享他们与祖辈的故事时，我都会羡慕，并且会控制不住地感动。在这方面，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实在是少之又少，且大都停留在了记忆不巩固的阶段，等我能够记清楚在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的时候，告别的时刻早已经过去，只剩下妈妈的声音，还有那些发生在过去的事。
所以，当我看完杨本芬的三部曲以后，我很感动。在这个新媒体异常发达的年代，妈妈讲述的故事，姨夫的书，公太的剧本，还有杨本芬的作品，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口口相传的意义。如果没有故事的讲述者，这些停留在模糊记忆里的人，又能够在我的世界里徘徊多久？
从全家福的照片，到如今按下手机就能随时随地拍照的电子照片，从小时候一笔一划写下的周记，到如今随处可见的纸质书甚至电子书，我们保存故事的手段与方式正在不断地变化、更新、发展。可我发现，我无法将我和爸爸妈妈的故事讲出来。随着大学离家远去，我的生活从此和爸爸妈妈有了“断裂”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他们正在面临怎样的境遇。微信聊天的频率和次数随着学业和工作的忙碌在慢慢减少，最近好不容易一家人都有时间，约好了视频通话的时间，却总是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所打扰，原本一个多小时的通话时间也硬生生地缩到了半小时以内......我依旧记得我的第一篇话题稿中提到要看见那些距离自己很近的人，尤其是亲人，但现在的我却没有好好做到这一点，真的很惭愧。
在当下，记下那些过去的故事变得愈发简单，可故事的讲述者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也许我们需要考虑的或许已经不是怎样记录故事的问题，而应该是怎样留存故事、传递故事与书写故事的问题，失去了故事的讲述者与书写者，再先进的记录方式也会变得无用与悲哀。
写在后面
还有很多故事没有写在这里，我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在电脑前不争气地流下了几滴眼泪，尽管我不是故事的亲身经历者，尽管我已经快记不清我十岁以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但当我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次写作也算是实现了妈妈的一个愿望，由于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平受限，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希望我能够替她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让这些故事永远留在世间，这样我们就都不会忘记婆太和外公、爷爷和奶奶。可我自认为我自己的写作水平一直不够，写出来的文字也从来不够出彩，这次的写作除了伴随着那份厚重的感情与沉重的心，也伴随着不够自信的忐忑和不安。但我真的很感谢我的妈妈，是她讲述的这些故事，搭建起了我和祖辈之间沟通的桥梁，也连接了我与模糊不清、却又一直想了解的那份记忆。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本文作者芝士脆脆鲨，中山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容易犯困的音乐爱好者。
来源：读书郎闲笔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