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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读试笔 | 一桩社会主义的画坛公案

2022-09-26 14:49 来源:南方网

  面对同一个去殖民化的需求,李桦等人是试图通过抹除风景本身直至消除其中所可能携带的被殖民的历史记忆来满足它,而梁永泰则是借助社会主义话语的强大阐释力试图“改变”甚至重新生产一处风景的历史意涵。

  1954年9月,在北京举行了一个全国性的版画展览。这次展览展出了85位艺术家的两百馀幅版画作品,其中一幅由梁永泰(1921-1956)创作的木刻黑白版画《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获得了广泛的赞誉。这幅作品描绘的是一处山谷中的风景:峭壁深谷,呦呦鹿鸣,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在两壁之间一座铁路桥飞架于幽谷之上,桥上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惊扰了山谷人迹未至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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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泰,《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1954年

  南国幽远的原始森林和奔驰在铁轨钢架上的火车,很显然,这一由原始风景和现代工业符号构成的充满历史张力的画面想要表达的,是对于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的肯定与颂扬。可以说,整幅作品立意积极、表意巧妙、技艺精湛,的确是一幅成熟的社会主义文化佳品。艺术家力群曾评价此画中之风景是“壮丽而深邃,丰富而清新”,他认为正是这美丽生动、意蕴丰富的景色,让这幅作品“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

  在全国版画展上收获赞誉之后,《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被许多报纸杂志争相转载。但没过多久,《美术》杂志就收到了关于此画的批评意见。一位自称是上海铁道工程师的读者来信说,他无意间在杂志上看到了梁永泰的这幅版画,觉得画中的桥梁与我国云南省境内一座由法国殖民者建造的“K字形”铁路桥(又称“人字桥”)极为相似,如果画中之桥的确是以此桥作为原型,那么显然此画就与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毫无关系,因为据他了解,建国五年的时间内,国内从未新建这样一座桥梁。读者来信中所提到的这座桥梁,即指现在的五家寨铁路桥。该桥由法国巴底纽勒工程建筑公司于1908年修建完成,是滇越铁路上的一段,法国人称之为“次南溪河铁路桥”。滇越铁路北起中国昆明,南到越南海防港,是当年法国殖民者为了方便运输云南的矿场资源而修建的一条铁道运输线路。这显然是一处带有深刻的殖民主义痕迹的历史创口,它的背后是中华民族被殖民掠夺的屈辱历史。

  这一封读者来信马上引起了美术界相关人士的注意。艺术家李桦(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创作委员会版画组组长)将诸多读者的质疑与批评意见传达给了梁永泰,梁永泰在1955年第2期《美术》杂志上刊文回应说:

  “当我开始创作《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的时候,是由于感到今天在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进程中,铁路的建设有着飞速的发展,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参加建设者和自然作斗争的艰苦伟大精神深深感动了我;并且由于我曾经在铁路工作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就激发起我歌颂这方面的成就的情感。而进行构思和创作画面上的巍峨的高山和茂密的原始大森林,都是我们今天建筑铁路时所碰到而必须通过去的地方,为了加强表现人定胜天的克服天然的险峻,在两道悬崖之间架上桥梁是合乎现实的。”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K字形”的结构,梁永泰则宣称自己是因为缺乏相关的专业知识,因而特意请教了桥梁工程师,对方建议他选择人字桥的结构来解决在两壁之间架桥的问题。梁永泰认为自己作为创作者,根据科学原理和常识构造画面中需要的一座建筑无可厚非,五家寨铁路桥虽然是法国殖民者设计修建的,但科学原理却并非他们发明的,实际上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劳动人民在修建赵州桥时就已经在运用这一原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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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永泰的回应并没有完全打消人们的疑惑。在同一期的《美术》杂志上,李桦撰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将这一问题上升到了创作方法的高度。李桦说:“我曾仔细研究过《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它所以成为问题是在创作方法和桥梁问题两方面。而前者是一个基本问题。正由于作者运用了不正确的创作方法才产生桥梁问题。”所谓的创作方法问题,李桦是指梁永泰在创作时并没有深入实际的生活,而是从概念出发构想出这么一座桥梁,如果梁永泰能在创作时深入生活,去了解创作所必须熟悉的各个问题,那么又怎么会不知道建国五年以来的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并没有这样一座桥梁诞生呢?因此,李桦认为梁永泰的创作方式违反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重要原则之一,即文艺要反映生活的真实。与李桦持相同观点的还有版画艺术家王琦。他同样认为梁永泰的创作没有立足现实生活,依靠的是概念、想象和虚构,而不是实际的生活经验。

  在当时,批评一件艺术作品违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是一件颇为严厉的事,但是,梁永泰的处境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糟糕,在某种程度上,这与当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可阐释空间有关。李桦、王琦等人借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来批评梁永泰,他们可能也没有想到,支持梁永泰的学者和读者对他们所进行的反批评,同样是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理论武器的。

  著名的电影评论家钟惦棐(其子为著名作家阿城)就曾撰文批评李桦,认为他“在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上的理解和运用上,却不自觉地陷入了机械论的泥沼。”油画家吕恩谊也发文指出,艺术的真实并不是指对生活的刻板实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真实和自然主义的真实是有本质区别的。还有不少读者去信《美术》杂志,表达自己对于《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的喜爱,并对梁永泰表示支持。人民群众的意见和心声,在当时的批评场域中是非常有分量的。许多读者并不满意李桦对梁永泰的批评,认为李桦是在“反对艺术的概括,反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中不可分割的革命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反对艺术家从生活出发的‘幻想’(理想)。” 甚至还有读者认为,李桦所坚持的艺术反映现实生活的观念,根本是“资产阶级的自然主义”观点。不得不说,在《美术》杂志刊登出来的这一批读者来信中,可以看出读者们对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话语不仅熟悉而且颇能深刻领会、灵活运用。

  最终,这场因为一座“桥梁”而引发的争论,在文艺界领导周扬和美协领导蔡若虹等人对梁永泰及其创作隐讳而有力的肯定态度中得以止息。可惜的是,梁永泰在不久后的一次写生过程中,意外身亡。不过,这幅曾引发激烈争论的版画作品,却并没有因为其争议性而被雪藏,在建国十周年之际,该画被收入《十年来版画选集》这本具有献礼性质的画册中,而该画册的编者之一,正是当年的批评者李桦。

  “风景与权力”曾是海外学界颇为热门的话题,从“风景与权力”的角度进入这一社会主义画坛公案,不难发现其背后所隐含的多层意涵。首先,最明显的就是关于话语权的争夺。对于一处风景,以怎样的方式来阐释它,可以直接影响这一处风景的历史意义和内涵。就像《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中那一处幽谷上的铁路桥,成为殖民主义的历史遗迹还是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崭新风貌,有时也只在阐释者的一念之间。也正是因为风景的多义性和阐释的浮动性,让说话的权力显得格外重要。

  其次,这一画坛公案清晰地呈现了艺术问题如何征用政治原则的过程。安·伯明翰( Ann Bermingham)曾在一篇文章中,讨论十八世纪末英国风景画和当时诸多政治原则的关系。她通过考察发现,英国的贵族资产阶级和新兴的大资产阶级在政治的领域中反对激进话语,反对法国大革命确立的天赋人权、人人平等的原则,他们坚持应该以自然的习性、社会的习俗和人的本能等等因素来综合设计国家的政体,换句话说,他们不喜欢人为的强制的平等和自由,他们想要的是各安其是、存在差异和多样性的自由。而这样的政治观念直接影响了他们对于风景的看法,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们曾经认为具有开阔视野的风景是“自由”的,而在法国大革命之后,那种除去人工构图的斧凿痕迹,以自然主义的方式展现各种繁复的细节的风景,成为了“自由”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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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关于桥梁的画坛公案中,政治原则同样深刻介入其中。很显然,梁永泰面对批评时的回应与抗辩,其艺术观点就征用了不少政治原则。比如,人民立场、群众道路和民族文化认同等等。当批评者指认画中之桥是殖民者所建造的殖民掠夺之工具时,梁永泰和支持者则宣称这种指认是对劳动人民智慧的轻视,因为你们何以认为经过五年的社会主义建设,劳动人民就造不出这样的大桥呢?况且这种构筑拱桥的方法,我国古代的劳动人民在建造赵州桥的时候就使用过了。当然,不管这是诡辩还是真实情况,围绕一个艺术问题,梁永泰与其支持者的这种抗辩之所以有效,就是因为当时的政治原则中确实存在这些内容,而且这些原则已经非常强势地进入到艺术实践当中。

  最后,通过这次争论,不难体会到一个新兴政权对于建构集体想象的迫切希望。安·简森·亚当斯(Ann·Jensen·Adams)在讨论荷兰17世纪的风景画对于民族和国家认同的促进作用时发现,荷兰因其自身的历史原因,并没有君主或者领主等现成的实体能够承载人们的民族和国家认同,因此荷兰人选择将他们脚下的土地当做寄寓认同的对象。虽然荷兰地势低洼,没有高山大河,没有太多雄伟的历史建筑,但这难不倒画家们,他们会拼凑、挪用各种元素描绘出起伏的山峦等等,用以制造出充满崇高感、神圣感的风景。换句话说,为了建构民族认同,荷兰人可以“改编”自然的风景。

  同样的,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风景的描绘是建构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的重要方面,李桦等人对《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的批评,体现了这个新兴民族国家建构自身的视觉形象时内在的去殖民化的诉求。但颇为吊诡的是,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框架下,在人民立场和民族主义的话语阐释中,《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这幅版画似乎本身就能够抹去其或许存在的殖民掠夺的历史内涵,达到一个去殖民化的效果,从而表达出新的国家身份和对于社会主义的集体想象。面对同一个去殖民化的需求,李桦等人是试图通过抹除风景本身直至消除其中所可能携带的被殖民的历史记忆来满足它,而梁永泰则是借助社会主义话语的强大阐释力试图“改变”甚至重新生产一处风景的历史意涵。在这一意义层面,二者针锋相对的观点,在去殖民化和建构社会主义的集体想象的终极目标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参考文献:

  1、唐小兵:《流动的图像:当代中国视觉文化再解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2、[美] W.J.T.米切尔 编,杨丽 万信琼 译:《风景与权力》,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

  本文作者冷欺花,中山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在读,生性宜静不宜动,坚信千金难买不在乎,于是养成口头禅不care三连:Who cares、I don't care、Nobody cares。靠着解压秘法吃和睡,挺过焦躁不安的岁月,人生格言:生命在于伙食。

来源:读书郎闲笔公众号

编辑:朱绮琳   责任编辑:周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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