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中国人为何如此痴迷荔枝?
荔枝是广东人过夏天绕不开的一个水果。而今年,荔枝更有破圈之势,引发南北方朋友的热烈讨论。
妃子笑都是骗北方人的?网上流传的荔枝品类排序靠不靠谱?荔枝到底上不上火?荔枝在海外的传播能力怎么样?55.5万一颗的挂绿荔枝,究竟有多好吃?
“在南方”系列第五期节目,我们从这些热门话题出发,和对荔枝文化有着深入研究的农业农村部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华南农业大学广州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基地常务副主任赵飞聊了聊属于中国的荔枝文化。
荔枝文化或许远比我们认知得要更加深远。据统计,从北宋到清道光年间,有超过15本的《荔枝谱》,而早在2000多年前,南越武王赵佗就给汉高祖刘邦进贡过荔枝。苏轼说“日啖荔枝三百颗”,福建仙游县更有俗语“典将絮被换荔枝”,足见荔枝在古人心中地位之高。
在赵飞看来,无论是地方政府举办的荔枝节,还是荔枝产地的人们分享荔枝的行为,本质上或许是一种对于传统的回归。荔枝宴、荔社、祭荔……从一颗荔枝,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古代文人的真性情流露,还能从种种习俗中一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南方网:网上流传的荔枝品类排序靠不靠谱?
赵飞:单纯就其品质来讲,见仁见智。因为荔枝品种相当多,古代文献记载就有100多种,现在茂名的国家荔枝种质资源圃汇集全球12个国家及地区700多个荔枝种质资源。所以网络上的排名仅仅列入几个的话,本身只是供大家娱乐而已。当然排名有一定的合理性,主要是对应其市场价格和在大众中的影响力。
南方网:荔枝有这么多种类,这是相比于其他水果的一个特殊之处吗?
赵飞:这个是荔枝近乎独有的特点。古人也对荔枝非常关注,学者统计,从北宋到清道光年间,有超过15本的《荔枝谱》问世,这是其他水果没有的待遇。
南方网:荔枝的种植地在南方。而在古代南方又不是政治经济中心,为什么这么一个位于边缘地区的水果讨论度如此高?
赵飞:这个问题确实是很值得深究。荔枝是典型的亚热带水果,品质极佳但保鲜期很短,产地远离政治中心,那些王公贵族想吃都很难得到。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距离感,所以有了荔枝的进贡。南越武王赵佗就给汉高祖刘邦进贡过荔枝。这种距离感也带来很多文化想象空间。
南方网:荔枝到底上不上火?
赵飞:我也留意了医学上的相关报道,成果不是很明确。关于“荔枝病”,也有学者不太认可这种提法,可能还是与个人体质有关。
古代有一些人很能吃荔枝,福建莆田是著名的荔枝之乡。明代有一个人叫宋珏,天赋异禀,特别能吃荔枝,一天能吃一千来颗,换算下来有50斤。后来看清代文献,有的文人说能吃2000颗。其实自从苏轼讲“日啖荔枝三百颗”后,不少文人都想要和他一决高下。
南方网:为什么最近几年大家对荔枝品类的认知度更高了?
赵飞:其实这只是一种传统的回归。1921年,美国园艺学家高鲁甫在岭南大学当教授,写了一本《荔枝与龙眼》,书里就提到广州人吃宴席必须有荔枝,有鲜荔枝的时候吃鲜荔枝,没有鲜荔枝就吃荔枝干。宴席上,通过荔枝,话题慢慢就打开了。大家首先讨论一下吃的是什么,品种有什么特点,和其他品种相比的优劣是什么。这样一来吃饭的氛围就欢快了。他也感叹广州人对荔枝的熟悉程度太了不起了,随便找个人就能说出很多品种。
这几年广东省特别重视荔枝产业的发展,2020年6月22日,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李希在调研荔枝产业时指出,要打好产业、市场、科技、文化“四张牌”,通过小切口推动大变化,在推动荔枝产业高质量发展上为全省率先破题、先行示范,助力实现乡村振兴、富民兴农。这几年省内各个荔枝产区对于荔枝产业的扶持力度更大,相关的科普报道和宣传数量也更多。所以你说的这个现象一是我们传统的回归,另外一方面也要归功于这几年荔枝产业快速发展的背景。
南方网:在广东,亲朋好友同事之间会分享荔枝。过去荔枝成熟的时候,有荔枝宴、荔社、祭荔,所以荔枝节其实早早就有了。这些对于荔枝的分享看起来也像是一种传统的回归和继承?
赵飞:对,荔枝文化扎根于民间。关于荔枝节,很多人将其归类为人工创造的节日,认为其纯粹为了地方招商和宣传。但其实它是有历史传统的,只是习俗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展现方式。
清代的《广东新语》里记载了广东的荔枝社日。就是吃荔枝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搞比赛,看谁吃得多。要是吃的比较少,就要罚喝荔枝酒。有很多类似这样的习俗传统。不单是在广东有,国内荔枝产区基本都有。比如福建的仙游县,有一句俗语“典将絮被换荔枝”,就是说到了荔枝的季节,被子暂时用不上了,人们宁可把它当了也要买荔枝吃,大家对荔枝的喜爱能到这样的地步。再比如四川重庆那边,虽然荔枝种植地不太大,但在1600多年前,《华阳国志》里记载,荔枝成熟的季节,官方会组织士大夫去摘荔枝吃荔枝。所以归根到底,人们对荔枝的喜爱是跨越地域和阶层的,荔枝文化不仅是广东人的,而是中国人的。
南方网:荔枝品类里,妃子笑被很多人熟知。杨贵妃吃的荔枝是妃子笑吗?网上热梗说妃子笑都是骗北方人的,广东人压根不吃,这是真的吗?
赵飞:妃子笑无论在哪个荔枝产区,都是有一定规模的品种。但肯定不是杨贵妃吃的。
妃子笑这个品种到了清代才有文献记载,说产于佛山,只有一棵树,果实品质非常高,但这棵树在三藩之乱时被烧死了,这个品种就没了。但荔枝品种很复杂。在古代存在同物异名或者同名异物的现象。所以清代的妃子笑基本确定不是现在的妃子笑,也就更没法追溯到唐代杨贵妃吃的是不是妃子笑了。
第二个问题,其实我不太认同。据我所知南方人吃妃子笑的也非常多。因为它属于早熟品种,要是想尝个鲜,大概率就吃妃子笑。而且妃子笑的价格也相对亲民。
南方网:赵老师个人更喜欢吃哪个品种的荔枝?
赵飞:只要新鲜的都不差。我说的新鲜的并不是摘下来快递过来的,而是现摘现吃的是最好吃的。我对新鲜的要求比较高。
现在荔枝产业很重要的是科技来支撑,我们学校也有很多专家在推出一些新品种,吃起来令人惊艳。而市面上经济价值比较高的,都是以新品种为主。
很多传统的品种,比如黑叶,古代文献里说它是水枝里顶端的品种,但现在它是市面上比较普通的了。广东还有很多荔枝古树,其中最多的品种叫怀枝。当年这么大规模的种植,肯定是因为它品质好、销路好,但现在看怀枝也是很廉价的品种。
我不是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但我个人推断,历史上那些很有名的品种,即便一直种下来,我们品尝到的口味可能也不是它原来的味道了。荔枝的品种也是有各领风骚数百年的现象。
南方网:广州也有很多地方和荔枝相关,比如荔枝湾,据说以前两岸都是荔枝树,但我们现在都看不到荔枝了。
赵飞:对,其实说起来有点可惜。因为荔枝湾在古代就是广州人的休闲景点了。文献记载晋代那里就开始种荔枝。南汉最后一个皇帝叫刘鋹,喜欢在荔枝成熟的季节在昌华苑大摆宴席游乐,不少文献说就在荔枝湾那一带。后来被称作“红云宴”,因为荔枝成熟的时候,远远望去,像一片红云一样。
清代文献记载,荔枝成熟的季节,那一带人山人海。《荔枝与龙眼》记载,民国荔枝湾被称作是广州的水果公园,岸上有人卖荔枝,人们可以停下船去买荔枝吃荔枝,有钱人也会承包一棵荔枝树。在那个时代,就形成了以荔枝为特色的旅游吸引力。
南方网:荔枝在海外的传播能力怎么样?
赵飞:高鲁甫写的《荔枝与龙眼》是英文著作,荔枝的名字就是粤语的音译,可见荔枝特别是广东荔枝在海外的影响力。高鲁甫当时不仅仅是在岭南大学当老师,他还为美国农业部服务,将很多荔枝的种苗弄到美国去。所以美国有一个种植规模比较大的荔枝品种就叫“高鲁甫荔枝”,它其实是广州的黑叶。西方国家对于中国荔枝的引种主要是从广东这边引的。至于品质,他们的荔枝肯定没有办法和中国的相提并论。
南方网:2016年,福建、广东、海南合计6项荔枝文化遗产入选全国农业文化遗产普查名录。海南海口羊山荔枝种植系统、广东岭南荔枝种植系统已获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我们要怎么理解“农业文化遗产”的概念,这对荔枝本身意味着什么?
赵飞:农业文化遗产是一个相对新的遗产类型,200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才发起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项目,2005年才有了第一批的项目。我们国家级的农业文化遗产的评选的启动是2012年,农业文化遗产和其他的遗产类型的不同点还挺多,简单说是具有保护和传承价值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荔枝种植系统也被纳入,它属于特殊遗传资源型。
农业文化遗产最大的特点一是活态,需要有农民的参与;二是复合,不但要保护物质的,还要保护非物质。说回荔枝农业文化遗产,要保护什么呢,要保护它传统的种质、古树,怎么种植、管护,如何保鲜、加工,这些技术也都要保护。另外荔枝文化民俗、相关的文物同样需要保护。这里融合了多种遗产类型,做起来确实不容易。某一个部门来做都多少会有失偏颇,我认为应该由地方政府将相关部门协调、统筹起来,才能实现农业文化遗产所提倡的整体性保护的思路。
(封面图:《增城挂绿荔枝》丁彦国,由高剑父纪念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