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田的话:在广东考古学界,提起杨式挺先生无人不晓。这位92岁的老行尊,以其开朗活泼的性格和深厚的学识,让人倍感亲切。我见到他的第一个视频(2022年5月)居然是在医院住院的场景,十几位医生和护士簇拥着、为他庆祝92岁生日——切生日蛋糕,吹许愿蜡烛;而他则认真地同大家分享考古知识——南越王墓怎么被发现,有什么珍贵宝物之类,临别又为十几名护士写表扬诗,落款是“泉州,九十二岁叟杨式挺”,虽是住院,却其乐融融。
一见面,他就热情地招呼我们:“大吉利是,吃个橘子吧!”那开朗的笑容仿佛冬日暖阳。聊起往事,他竟兴致勃勃地唱起一小段南音《元宵十五》,活泼的性格让人即刻放松。我们提前到访,他笑着说:“融洽一下气氛,我给你签名赠送两本书吧。”让人忍俊不禁。(一本是80万字沉甸甸的《岭南文物考古文集》,另一本是《稽古探源文集》,2012年学术界为“杨式挺研究员从事文博考古50周年暨80寿辰学术座谈会结集”)。随手翻一下,看到韶关市文化局副局长对他的点评——“杨老师平易近人,高可以攀,低可以就(不会看不起知识水平低的人)”,我想这便是成功考古人共同的经验了:无数考古发现的源头或苗头、线索都是群众提供、发现的,和群众打成一片,是他们性格中共有的优良素质。
待开始访谈,他立下规矩:“不要打断我”,但聊了一会又担心我们枯燥,便询问:“我讲这个/那个好不好?很重要哦”!虽然是首次见面,杨老却给人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人物小传
2024年杨式挺接受南方网专访
杨式挺,男,1932年5月出生,号敬直,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人,广东省博物馆原副馆长,研究馆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五年制。1958-1963年,就职于广州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省科学院前身),任考古组组长。1963年4月至2001年5月,就职于广东省博物馆。
50多年来,一直从事田野考古调查、发掘、保护、研究和博物馆的历史文物陈列展览宣传教育。主攻广东一华南新石器时代考古,对汉代及岭南先秦考古亦有研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广东文物考古和博物馆事业的实践者和见证者。
参与编写的项目主要有:《中国文物地图集·广东分册》《简明广东史》《广东通史》(古代上册)、《广州西汉南越王墓》《佛山河宕遗址-1977年冬至1978年夏发掘报告》《曲江石峡遗址发掘报告》,出版《岭南文物考古论集》《广东先秦考古》等。
1986一1998年编审广东50多个市、县《文物志》600余万字,个人发表学术论文、文章160多篇,250万字,多篇获奖和被译成日、英、葡文。
广东先民拔牙趣史
任田的话:惊呆了!拔牙而已,能有啥特别的?但你知道吗,古代沿海的先民竟然不是为了牙痛而拔牙,而是故意拔掉好牙!这操作,是不是让人匪夷所思?更神奇的是,现代某些隐秘村落,男女在婚前竟然镶金牙、银牙,这是妥妥的祖先拔牙习俗的遗存。那究竟为何忍痛拔牙?杨老带你一探究竟,你会发现,我们的审美基因,竟然几千年前就早已注定。
杨式挺:“增城三江公社金兰寺村发现贝丘遗址,挖掘面积不大,一个月就有重要发现。三叠层(考古要讲文化层,一般来说越底的年代越早),最下层是彩陶、夹砂陶、西樵山式的双肩石斧;中层可分为2a2b,2a层发现了三个墓葬,有一个中年男性生前拔了牙,古代叫凿齿。你知道有什么意义吗?它是世界海洋土著居民普遍流行的一种风俗。非洲、亚洲等沿海古代都有拔牙,但所拔的齿位和方法各有不同。我国拔牙(习俗)最早发现于距今6000多年的大汶口文化,然后沿着大海传播,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广东、台湾……越往南年代越晚。广东的拔牙(习俗)有它的特点,主要是拔除上颌两颗侧门齿,正门齿和下颌牙齿绝对不能拔的!”
“我把骨头寄到北京,找吴新智研究员鉴定,后来他是院士了。拔牙不是说牙不好才拔,它是一种原始社会的习俗,有人说是为了美丽,其实最主要是氏族社会的成丁仪式——你拔牙了,就代表作为氏族的成员,要参加保卫氏族的战斗,主要意义在这里。我写过两篇关于珠江三角洲的拔牙论文。关于拔牙原因:主要一说氏族成丁仪式,二说婚姻拔牙说,三说爱美华饰说等。我赞成氏族社会‘成丁说’。”
“解放前在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区,男女青年结婚前爱镶上颌两侧的金牙或银牙,就是拔牙习俗的一种遗风,它支持爱美说。云南、贵州黔南地区的仡佬族还有拔牙的,我去过那里做调查。”
“我1977到1978年发掘佛山澜石公社河宕遗址,年代都在三五千年前,第二层有50多座墓葬,分布较密,第三层是贝壳层,两层共发现了77座墓,大约有近50具人骨架都保存得比较好,这在广东是前所未见的。近50具人骨中,发现19个拔牙,男女都有,相当普遍。为什么这样说?鉴定拔牙必须要求人骨完整、牙齿完整的才能知道他是否拔过牙。我是搞新石器史前考古的。有的氏族要装两个獠牙上去,这样他打野兽就方便了。这个(效果)你不能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它标志着氏族社会的成丁。最小的拔牙者有十四五岁。河宕贝丘遗址是广东新石器时代末期鉴定人骨最多、最系统的一个遗址,对粤港地区年代相当的人骨比较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1976年,杨式挺在曲江马坝工作站修复石峡出土的陶器。
“拔牙是非常难以鉴定的,我是请了中国科学院的两个专家来鉴定。广东增城金兰寺村、南海灶岗、佛山河宕、西樵镇鱿鱼岗,还有香港马湾岛,共发现男女拔牙29例,其中河宕发现19例。香港马湾岛东湾仔拔牙习俗就是河宕传过去的,对研究广东史前先民的体质与文化及拔牙习俗极为重要。”
“我在1978年去庐山开几何印文陶会议时,就把这个重大发现在大会上讲了,大家都很高兴。为什么?因为在你保存的能够鉴定的遗骸里头,能有男女19个拔牙的已经很多了。”
下期预告:一般人对考古学家的想象多带有浪漫滤镜,仿佛他们是穿梭历史的侦探,或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遗址中穿梭,或在荒凉的古战场上探寻,身边围绕着各类顶尖科学家,共同研究、分析,笔耕不辍,发布出震撼人心的考古报告。其实,考古学家们时常在生死边缘游走,跨越生存极限,每一次挖掘,都可能是一次生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