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何正璜真的让人印象深刻。不仅在我的私人记忆里,连采访生涯中都有人认识她、记得她、夸赞她。我采访过的几位考古大咖里,无一人不提到何正璜,问我那时候多大?有没有跟她学到点什么?的确,她在陕西考古界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这一行俗称“挖土”,女性“挖土”尤为少见,而她又是那样一个又美又有个性的人。
读初中时的外婆
采访广州考古行尊杨式挺的时候,他问我:“你是西安人,有没有去过碑林呀?”我说:“我在碑林长大的。我外婆是当时设在西安碑林内的陕西省历史博物馆的陈列部主任,石刻馆就是她一手搞起来的。”
他忙问哪一位?我说是何正璜。
他说:“我记得,一位胖胖的女士,对不对?我1961年见过她,学问真好。”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读大学时的外婆
我想成为的女性,也该是这样——先肯定成就,再说性别相貌。后者无法选择,前者才是我们一生的修行。
我外婆人缘很好,曾当选两届全国政协委员,她自嘲是“无知少女”(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据说这四类人物较容易入选全国政协)。但实际上,她是党员,不是无党派,也非少数民族。那时候社科组并不庞大,她是该组唯一的女性委员。
在日本留学时的外婆
在和大咖们的聊天中,我没想到的是,外婆相当有个性,考古学家王辉在采访时翻出他的著作,里面记录了一则圈中趣闻——“阅近日报纸,见记者访问博物馆某师,某师对其大谈学者要有学术道德,不应剽窃他人著作以为己有,初读以为极是。某日开省考古学会,某博(碑林)参会者某君谓余:‘某师其人曾在数年前编写一书《西安历史书略》,某女士(何正璜)出力甚多。书出版时某师仅署己名,在后记中只字未提某女士之名。如此作为大谈学术道理,令人不解。’某君告之某女士,伊曰:‘他日某师逝世送花圈,摹写:博物馆全体同志挽,小女子不在其列。’呵呵。”
这个故事与我对她的印象不符,因为她是外婆,是端方长辈,从没那样俏皮过;但当我和女儿分享这则趣闻,16岁的女孩却坚定认为我家都是这种基因。我暗思忖,这么有个性,是怎么当上全国政协委员的啊。
外婆(左一)与国民政府教育部西北文物考察团全体同仁合影
另一位大咖戴应新发给我一条信息,里面回忆我外公外婆的一段往事:“记得1978年10月9日中午吧,我偶然从国外电台听到:北京逮捕‘四人帮’讯,喜难自抑,便悄悄告诉在碑林住过渡房的何正璜,她掀帘转告给坐床沿翻资料的丈夫王子云,王老缓步我前笑问:‘真的吗?’我颔首称‘是’,他笑谓:‘竟有这样的事儿!’又回去干他的事了。该夫妇是儒雅博学的海归,长得美,儿女也都高大美丽。王老在其艺术生涯黄金盛期的59岁被划右派,而他孜孜矻矻,笔耕不辍。通过这件事,我才知他处变不惊,已超然物外,虽历坎坷,而自得其乐,活到九十多岁。难能(从‘文革’)活下来的,得有修养气量的大智慧!”
关于这段往事,我略有所知。外公外婆在“文革”中被划为“反动学术权威”,每天被拉出去批斗游街,回来还得写检查,写不深刻打回重写,过得苦不堪言。外婆曾经笑说:“我胖啊,爱出汗,他们就老说我心虚,批斗的时候我一出汗就有人说‘你又心虚了,肯定还没交代清楚!否则为啥出那么多汗?’”可怜外婆身为女子,不得不天天跟各位革命小将解释:“我胖啊”。
有一天实在忍不了了,她跟我外公商量:“我们要不要也自杀?”那时候很多学者不堪折辱自戕赴死,坚持活下去反倒是颇耗心力的事,每闻周遭同行好友自殒,他们都触景伤情,感怀身世。这段对话被外婆记录在她的日记本里,我还记得那本日记的封面,一群斑斓蝴蝶在绿色春光中飞舞,却没想到记录了这么黯淡的时光。
1940年外婆和外公考察长安兴教寺唐三藏塔
我外婆一生经历坎坷,富贵与贫穷交叠,小时候出身武汉富有家庭,祖父和父亲都曾在日本留学,父亲毕业于帝国大学,母亲在日本陪读时生下她,回国后却不久早逝,父亲再娶,她和兄弟姐妹守望相助。以后又独自去日本留学,口袋里只有妈妈留下的一枚猫眼戒指。她在国内读美专时谈过一个初恋,两人约好毕业后结婚,却在学生运动中被冲散,男的为避免被巡捕抓走而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无踪影。外婆孤苦无依,一个人在马路边看到一张西北文物考察团招聘秘书的报纸,就去报了名,团长正是我外公。
她从枪林弹雨中一路走来,在“文革”中踽踽而行,挨过饿,受过伤,流过泪,死过心。但她很爱画画和考古,那是照进她生活的一缕阳光,她在唐陵读《唐史》,在汉原读《汉书》,并去敦煌摹写了大批的壁画,有一幅画就挂在我们西安的家里。记得家里的墙皮脱落,墙上一块白一块绿,但因为有她的敦煌壁画“镇宅”,反而显出一派斑驳古旧的美感。
她1942年发表在重庆《说文月刊》上的《敦煌莫高窟现存佛窟概况之调查》被《中国敦煌学史》一书认为:“到敦煌实地考察千佛洞,利用第一手资料进行研究,成绩显著者,首推何正璜……她的调查报告是我国第一份莫高窟内容总录,也是我国学者实地考察研究后写成的第一篇较系统全面的研究文学,其历史价值是重要的。”“它第一次把敦煌石窟立体地介绍在世人面前”“在敦煌艺术风格研究上……首次提出敦煌早期艺术之作风倾向‘系以东方装饰之趣味,混以西方写实之技巧而成的一种风格’”“其内容与形式均足以代表东西交流之特征……‘显现出优秀的民族形式’的观点,较‘西来说’在认知上,无疑前进了一步。”
1943年,外婆考察唐顺陵前石兽(天禄)
新中国成立后,我外婆就到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当时叫“西北历史博物馆”)工作并长期担任陈列部主任。在这个岗位上,她接待过无数普通游客、年轻学生、专家教授,也接待过周恩来、邓小平、叶剑英等中央领导,还有很多外国元首、国王、总统、首相、总理等,受到无数次赞誉和好评。
1980年,邓小平夫妇到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参观时,外婆为其讲解文物
她很会讲考古故事。1961年,《美术》杂志主编和中央美院三位教授带学生到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参观学习,点名要外婆陪同讲解,他们听了一次还不过瘾,竟连续要求她多次讲解,不仅学生们赞叹不已,专家教授们也说:“她堪称我们的老师。”
1979年,外婆陪同来华访问的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在碑林参观
1983年,外婆陪同来华访问的约旦国王侯赛因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参观
1983年,中国美术家协会在山西大同组织一次读书会,主持人让外婆带领大家参观云冈石窟、应县木塔、悬空寺等文物古迹,因她同时兼具渊博的文史知识和精湛的美术鉴赏力,能把上述的艺术风格分析得清晰明白,大家大为吃惊。
我的外婆于1994年10月去世。2010年8月,在南京大学举办的“女性考古与女性遗产”学术研讨会上,大会一致认为,她与原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带领发掘殷墟被誉为“女将军”的郑振香、被誉为“敦煌的女儿”的樊锦诗等,一齐都是中国伟大的女性考古奠基与建设者,是应留名青史的巾帼英雄。
外婆和我们三姐妹小时候在碑林
其实,我倒觉得她若在生,应不甚在乎这些身后评价,女子生存现状到今天都如是艰难,她虽失去了初恋,但我外公并不如何看重她的家务能力,他们比肩合作,扶携一生,天南海北,同甘共苦。在我外公故去的几年间,她曾在多少个夜晚默默坐在客厅沙发上低声吟唱,月光如泻,我听到她的歌声,像一个老灵魂,在吟唱一条永远向前的溪流,无喜无悲,无物无我。
她的粉丝很多。她的游记、散文最早的时候,一期期发表在《旅行家》杂志上,就有上海一位小楷很好的粉丝全部誊抄,做成几册线装本,用一蓝布面书匣装好,命名为《吟鞭指灞桥》,新中国成立后打听到她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工作,某一天就冒着大雪给她送到了西安,令我们全家都很感动。这一文坛佳话被《西安晚报》报道过,《艺术界》杂志就把这些文章重新发表,当时评论说:“深厚的古典诗词修养,坚实的美术功底,诗人的感性,学者的丰盈,智者的聪慧,仁者的关爱,给了她散文游记卓然超群的境界和气度。”
故事的结尾有点传奇,某天她的名气终于传到了初恋的耳朵里,在她去世后的几天,他终于找上门来说,梦见她手持花束前来道别。记得白先勇评《红楼梦》时说过,“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雪都是暖的”。可惜我们总有一段人生需要泅渡黯淡的河流,琉璃世界在每个人心中,有人遗忘它,有人打碎它,有人把它扔在岸边,也有人把它重新穿成珠子,双手捧给你。
她是真的很令人难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