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错失,只是当时已惘然
戴应新:“价值连城的小玩意啊,我见到这种宝贝多得很。在‘斗批改’的时候西安打防空洞,我见到毁的东西多得很啊!譬如说,我见到个金棺,这么长这么高,在秦川厂你现在往北栾去的有条铁路,就那铁路下边在路的西边,铁路下边是个桃园,在桃园里挖下去离地面不深,有个砖砌的小龛那里面出来的。金棺内盛有白石英、珊瑚……佛家七宝一起埋进去,这是一个。”
“西郊药厂挖防空洞的时候,很漂亮的三彩马扔在路边,那个三彩马哎呀好得很,你看璎珞,结果四条腿被打断,扔在公路旁边……我心疼它这个东西(品相)还不全,就那样子扔着。还有西郊五十二厂钢铁厂,还出过晋代的甲马,身披甲片给人骑的(大小),也是东倒西歪出来好几个……当时的思想是文物国有,不能私占!你心疼了也只能看着,个人没有条件保管文物,一定要交公。”
“有一次群众拿来一个商代的提梁卣(古代酒器),虽然提梁给群众弄坏了,但质地非常好是琉璃沁的,又绿又光,上面有很大很漂亮的鸟纹。我本来想收下来研究下,朋友提醒我‘少惹麻烦,你错还没挨够?怎么还管这些事情?’后来我就没管了,老乡拿着胡乱卖了,回来跟我说他换了一毛八的纸烟抽……”
“战备深挖洞时,有群众在鸡市拐挖出一面葵花型的铜镜,铜镜大得很,跟草帽子那么大(直径40厘米+)还重得很。挖到的工人不懂,把它扔在道沿上,等我去的时候就已经给敲成两半了。我当时背着个解放军包,把铜镜装里边还沉得很。刚准备拿走,那个工人说:‘这样子你要开个介绍信,不然我咋相信你啊?你回去开介绍信去。’”
“我就把包给他,我回去办证,那个年代没有公务车还坐公交车,前前后后连个汽车都没有,我只好坐公交车回,等我把啥都办好了,他下班了。我就到处问‘那个工程队呢?那个工人他住在哪里?’就一路找到鼓楼东边什么巷,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工人是礼泉人,回老家了。再寻不着了,他还把我的包包也一起拿走了……”
“还有一次在公路学院(现长安大学)出了个辽代的三彩海棠水洗,我看名瓷谱上还有,也遇到这问题,让我回去办手续就耽搁了……那时候分两派,你这派跟另一派还搭不上话,你求他办事很不顺当,常常你要办他偏不给你办,搞半天办了手续再去呢又寻不着人。”
戴应新于1971和1991年两次发掘戈国墓葬,中央电视台在发掘现场拍摄纪录片。
“在那特殊年代,工作干得多也容易给自己惹事。1976年9月,我和县文化馆孙嘉祥在神木县花石崖废品站看到马家湾出土的一个钧瓷碗,底部的釉一厘米之厚,太阳底下五光十色,窑变手掌那么大,极其珍贵。孙嘉祥说给他七毛三分钱(收购),为啥是七毛三?因为当地卖搪瓷碗是七毛三。就告诉废品收购站的负责人焦主任妥善保管,并打听有无同出的其他文物。汇报省局和馆、会领导后,我工作虽然已经调动,仍于1980年夏和孙嘉祥一道去征集回两件钧瓷碗和两件黑釉剔花罐并移交省博保管部,我还垫付了6元保管费。不想其中两件钧瓷碗被接收人盗卖,牵连到我,吃上官司。(孙嘉祥)作为证人,并有省上和基层多人证明我的清白,但消耗了两年的时光、精力,弄得沸沸扬扬,非常晦气。”
“1996年夏,我在神木县高家堡一家铺子聊天,有一老乡掏出件元代青花鸳鸯莲花纹瓷盘,问我:是不是文物?值不值钱?值多少钱?这盘非常名贵罕见,其动物形态比首都博物馆同题材纹样的那件元瓷盘更生动。我很惊讶,心里打怵,如在从前,我会立即把它征集到手,上交国家。鉴于教训,我犹豫了,心想自己还是不沾手为好。但如说是珍贵文物,他拿去卖了怎么办?如果说不是,他毁了它,又良心不安。就在我迟疑思考之间,他等得不耐烦就转身走了,我急忙托汽车站熟人打听该人下落,转告他瓷盘是文物,可以交到县文化馆去。”
“从这些事情使我认识到,遇到珍贵文物不征集,从自身来说不用承担责任,显得很清白,但对国家来说就是大的损失,这也是我从事文物工作留下的遗憾。”
“你知道欢喜佛吗?就是佛公做稍微下蹲的动作,佛母用双腿夹住他抱在一起的铜像,那次我见到一尊很特别的欢喜佛,大概36厘米。奇特的地方在于佛母可以绕着佛公转180度,而且佛公和佛母的嘴唇很接近将碰未碰的时候,还会发出咔咔两声(没有人碰),不知道声音怎么来的。这尊佛(当时)很贵,要七十几块,是临拉货的时候发现的,卖的人给了一个建议,说:按水烟袋的品类(水烟袋本是投入市场的商品,现在搞战备要回收)商品价和重量付钱,给我算了76块钱,但这事没办法对公,我虽觉得可惜也只能扔下了。”
“后来到了1971年我去北京办展览,去雍和宫看到五尊欢喜佛,都在大木雕前面的匣子里装着,我问讲解员佛头能不能转,他们说不能转。当时雍和宫里还有5个活着的老太监,我就去问太监师傅,他们也说不上来。这件东西没有收,很后悔的。”
戈国墓出土的青铜器
“还有在小寨发现个啥呢?明代秦王(古尸),明代朱元璋的一个儿子,封到陕西来叫秦王。发现了这个秦王的棺材,内棺装的人,外棺的外边还有一套叫椁,棺椁之间拿松香灌满的。打开了以后呢,这个人很香,尸体已经成干尸了。那个腿我去看了,腿上的皮肤就像玻璃纸一样,里边那个肌肉是一条条的,真像那个香肠。(旁边)翡翠镯子一副,红玉镯子一副,翡翠牌子好几块,拿了个搪瓷盘子装了满满一盘子。那个时候领导交代要讲风格,不要跟人家闹,市上派了个姓侯的领导下来,看完之后说尸体就不要保存了……”
“那副尸体如果到今天就宝贵得不得了了,但在当时就被草草处理了。”
“你知道韦曲吧?就在你们外语大学附近,从前每天有小巴拉客,喊着‘韦曲韦曲’,尘土飞扬的。‘长安凤栖原韦氏家族墓葬’就在那边,出土过金、银、铜、铁、玉和陶器、瓷器、石墓志等,珍贵文物上千件。墓志,记载着志主的家族渊源,一生功业命运,迁官履历,婚姻关系及子孙等,是当时人记当时事,自家人说自家人,鲜活、真实、详细,可视为历史人物档案。甚至他家这批墓志铭的撰文者与书写者,都是当时有学问又有名望的文化人。凤栖原韦氏家族赫赫扬扬百年之久,出将入相,人才辈出,甚至与皇室互婚,在唐代是个非常有名的家族——北周时候这韦家就是郧国公,与他地位相当的隋国公姓杨,他儿子就是后来的隋文帝杨坚。郧国公府也出来很多人物,有大将军、宰相、皇后、诗人,有句俗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意思是韦家和杜家,天朝勋贵,距离天也就一尺五寸。”
任田:世间万物皆有缘法。粗服乱头的青涩年代,偏遇华光潋滟的旷世奇珍,我们在错愕之际,其实也很难把握得住。好的文物就像好的机会,不会等我们准备好了,再从容将它们一一收入博物馆。只留下考古行尊的口述史,让我们遥想当年。
下期预告:铜牛尊不仅是青铜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宣德炉被抢救出来的是国宝,抢救不出来的是命运;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初心犹在,情义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