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陈桂彬(《神探》主人公)和2022年的李俊(《神探大战》主人公),都是疯子。
疯子是介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人物个体,目标感明晰,咬定罪犯不放松,可塑造空间更大,并且特质永不转移——无论身边风云如何变幻,上司和下属如水车轮转,陈桂彬和李俊都具有神话人物般稳定不变的特性:永远忠诚、永远聪明、永远清醒。在乱世中,需要这样冷峻的超级英雄,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又由于世人皆醉我独醒,超级英雄必将沦为孤胆英雄。
风靡全球的香港功夫片起源于粤语区,李小龙、成龙以中华武学来打败魁梧洋人的系列故事大受欢迎,令精纯武学成为中国男性气质的重要组成。起初只有具备京剧武生功底的“七小福”才能把功夫打得好看,成为第一代霸屏的功夫明星;后来的江湖片也沿袭这个传统——不仅要打得逼真、血腥,动作还要优美潇洒:内力比工具更高级,武德比争霸更重要,这是功夫片之魂。香港功夫片的成功引爆了武学审美,千千万万银幕前的普通人也燃起英雄梦与江湖梦——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扶大厦之将倾,挽江山于即倒,耕耘出全体华人的江湖沃土。
用拳头说话,起初是为抗击外侮,抗争命运,后来形成强者文化,孕育出男性武学审美。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在浩淼海水中与多元文化冲击,逐渐形成一袭长衫、两袖清风的武学宗师形象。他能一叶杀人,掀起江湖风浪,却又逃脱不了沧海一粟的个体命运。拳头赢了,爱情渺渺。黄飞鸿的爱情只开花不结果,叶问的爱情隔着海峡脉脉不得语,权力与温情不能同榻而眠,飞檐走壁、到处树敌的孤胆英雄,本身就是萍踪浪迹,很难享受一段长久安宁的亲密关系——这也为英雄故事更增悲剧色彩、震撼质感和独特个性。
功夫片看的是武戏,神探片看的是文戏,香港的探案片可谓万花筒式大全:有读心神探、玄幻神探(《隔世追凶》)、通灵神探(《古灵精探》)、搞笑神探、传统神探(《洗冤录》)、精神分裂神探(除了神探,《心理追凶》里面几乎全是精神病患者)、法医神探(《鉴证实录》《法政先锋》)、媒体神探(《刑事侦缉档案》),都是在经典探案之外加入各种元素。
为何探案题材在香港如此受欢迎?除了抽丝剥茧的节奏、逻辑严密的快感,主要还是因为神探的职业特殊,主人公心思清明、正义感强,从不被名利绑架,是行走于善恶、黑白、人鬼之间的绝妙角色——最好的故事绝不是讲中间体验——他的纤细敏感能照见人心之鬼,他的暴力功夫又代表天地正义,加之神探往往面貌英俊、谈吐幽默、枪法神准,未必会功夫却逢凶化吉手段一流,在功夫和智商之间自由切换,在刀锋与诱惑面前翩然滑行,可谓智者中的帅哥,男人中的大侠,偶尔再谈谈恋爱,简直三花聚顶,全面风流,是可以疯狂放佐料的当红炸子鸡。
从神探这个角度切入,你会发现香港人有多么努力:高潮并不是短促的爆发,而是深刻的变化——有时荒诞,有时搞笑,有时疯魔,有时甚至迷信;各种交战,各种暗流;退不出的孤岛,退不出的游戏,甚至陈桂彬可以凭借一人之身藏有七个角色。
一部好作品,须以现实为基础。陈桂彬和李俊必须是人,不是神,他们也要遵循人性:一个人所能享受的欢乐和他愿意承受的痛苦,应该是成正比的。当一个人将工作视为生命的召唤,工作中的任何困难反而变成游戏的刺激,但这个刺激不能超过一定阈值,生活的脉搏必是紧张与松弛之间的交替。工作冲动就像肌肉一样,如果没有阻力,它会萎缩;但如果阻力过大,它会走向反面。
陈桂彬和李俊也渴望生活中安宁真诚的亲密关系,而很难在动荡的职业生涯和安宁的亲密关系中寻找平衡。他们好不容易维护的情感一次次被坚守的价值观冲击,丰富细腻又屡被伤害的内心需要视觉化的表达……他们是普通人,但普通人承受不了这么多,一路向前,也一路告别,所以只好疯了,从而维护他们故事所必须具有的英雄性和神秘感。继续打这份工,会面临更大的困难,与怪物之间的危险距离更近;放弃不做,意味着背叛过去,失去的白白失去,还未必更安全。进亦忧,退亦忧。
这可能就是香港:一部探案剧里呈现出各色文化,有中国传统文化、广东地方文化、英国殖民文化、民国新文化,世界各地尤其是英语国家的文化、各种宗教文化……所以观众会惊奇地发现,最科学的表达方式有时还能表达最迷信的内容,并且毫无违和感。
香港这个地方具有特殊性。香港有很多岛屿,为了适应岛上快节奏的生活,每个人都很努力。香港从来不缺少传奇精英的故事,夜生活与艺术规格更是世界之最:逛不完的街,吃不尽的美食,买不空的奢侈品,听不完的一夜暴富故事,如果不成为传奇和精英就让人焦虑,看到别人买大屋、开豪车,身光颈靓,你会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一个自幼生长在岛上的孩子,一个聪明又自尊的孩子,他退无可退,于是想尽了所有办法,认真扮演他的成功角色。但他被隐藏起来的痛苦,始终在作品中被逗漏——为了展示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己,他把自己内心的脆弱、胆怯、无助……一股脑地挤进内心另一个极度被压缩的角落……
在每一部神探剧的最后,人们为神探正名,一切真相大白,感谢神探的付出,他的生命从此昂扬光大,前途辉煌,可是多年被压抑的痛苦同样也是真相的一部分——没有人看见:在逼仄的街,在台风的夜,在暴晒的天台,在冷漠的江湖,他从来不曾忘记:他不是神,他只是那个无助的小孩。
靠着不肯服输的一拳一脚,靠着反复练习的眉眼高低,他在香港拼出了一份出人头地。像神探长大,终于成为香港市民的依靠,而自己身畔空空,无人问答。无论定义中的好人、坏人、被害者、复仇者、操纵者、破案者,每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苦难和孤独,都渴望被理解、认同与疗愈。剧中“坏人也是妈生的”的背后隐语:看在妈的份上,请帮助我——这是最后的求救,也是罪恶之人对善良的渴望,人穷则返本,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是每个游子的心灵依靠,在黑暗大海的孤独一隅,母爱是温暖的光。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很多犯罪来自于原生家庭的不幸,而打破孤独的通道,就是与之和解。之于方礼信,有些事情是误会,有些事情是冤冤相报,向深渊滑得太远就变成了怪兽;而最起初的因果,都是因为最弱小的人成了权力结构终端的受害者,然后反杀。
所幸,李俊是陈桂彬的升级版,桂彬有两土三木,李俊身边有人,表示有人陪伴、被人信赖,这是孤胆英雄最令人宽慰的结局。陈桂彬是李俊的前传,身边的亲密关系是与他分了手的妻子;到了李俊,就只有一个学坏的女儿,再后来碰到陈仪,亲密关系的版图更广泛,令他感到心有归依。
影片的最后,李俊问刚刚生下孩子的陈仪“有无看到怪物?”,他知道她其实看不到,但她说她看到了,他也获得了救赎。因为他的世界里终于有了母亲的存在,母亲肯定了他的幻想世界。陈仪虽然年轻,产后孱弱,但她已经是一位母亲,母亲就是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可以救赎比她还苍老的灵魂,在母亲面前,人人都是孩童,无论从何处奔赴而来,孩子们都可以依靠她。在母亲眼中,所有的暴虐只是一种病,一种小时候因得不到爱而患的病。也可以说,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身体已经很成熟,心还是那个拼命索爱的小孩。
最后,李俊看到了玻璃反光中的方礼信,那应该是善的部分。恶灵已经葬身火海,一个人分身七个角色,终有一个是善良的。虽然弱小,总是光明的开始。神探的女儿在死前与爸爸和解,神探得到了亲人的爱戴,失去的一切如此温暖地回归,铁汉面对怒海嚎啕大哭。人性就是这般精细、复杂,贪婪与柔弱并存,万千外在的救助不如一盏心灯亮起。爱就是生命之光,在黑暗大海上亮起的灯塔,在天亮的时候不起眼,但在我们消极绝望的时候,这光带来温暖。
但是,为所有人谋福祉,为社会安定、市民安全、人心安宁,靠的不是几位孤胆英雄。经历风波跌宕,朴素的真理更加深刻:只有国家安全,社会安定,香港才能在中央支持和帮助下,改善民生福祉,实现安居乐业,走上良政善治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