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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野语之外篇|“人师”曾扬华

2024-08-01 11:50 来源:南方网

  周二早上送别恩师曾扬华出来,原本阴着的天慢慢下起了毛毛雨,不久便潇潇沥沥起来。中山大学的教学楼、怀士堂、老图书馆、大草坪、大榕树等形貌依旧,只是都浸染在一片痛楚之中。这里有我七年青春汗水和脚印,还有恩师走过的背影,还有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谆谆教诲……

恩师曾扬华。

恩师曾扬华。

  恩师是上周日一早走的,享年八十有九。当时我在外地。看到师弟戴学东发来的南方都市报的报道才知情况,赶忙打恩师家里电话,但一直打不通。于是急寻在中大工作的老同学,拿到了中文系办公室主任李虹蓉老师的电话,这才联系上恩师的大儿子曾益民。曾师兄说,他们刚刚拿到死亡证,正等殡仪馆的人过来办理一应事项。我问了师母胡老师的情况,并请师兄代慰问师母,希望她老人家节哀顺变。放下电话,感到两眼模糊,脸颊也是湿湿的。

  下午两点多,我正安排回穗事宜,接到曾师兄电话。他说,恩师的后事还在办理中;可能因正值暑假,又是周日,学校没人上班,打相关人员电话也没反应,以致校方还没人来对接。言语中,似乎有些惶惑。接着,他把电话给了胡师母,师母年纪虽然很大了,但第一时间听出了我的声音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问她身体如何?师母哽咽了一阵,但还是控制住情绪,又说了说当时境况。由于我也不了解相关情况,只能简单地介绍我们单位碰到退休老干部去世后的一些操作流程,并建议由曾师兄尽快联系李虹蓉老师。放下电话,我不放心,马上给李老师发去信息告知相关情况。李老师回应很快,说会马上联系曾老师家人;仅过了几分钟,又发来信息说已联系上家人并通知校方……

  周一上午,中山大学发出讣告,高度评价恩师学术成就,最后称“遵曾扬华教授家属意愿,丧事一切从简”。我正在回穗路上,发短信问曾师兄是否有追悼会?他说:“根据父亲生前意愿,就不办了。”

  这倒是挺符合恩师品性的——他一生平和、淡泊,名利都不放在心上;对于身后事,肯定更看得开了。只不过于我而言却颇感惭愧,主要是因为有好长时间没有联系、问候恩师了,甚至连他生病住院了也一无所知!

  周二上午送别恩师后,我和妻子在中大一通乱走。每到一处,都勾起了我对青春岁月的绵绵记忆,以及对恩师的深深怀念。

  我是曾扬华老师带的首批(两个)研究生之一。那时我二十一,他刚好年届半百。说实在话,虽然我已大学本科毕业,但文学知识包括写作能力都很欠缺,更别说什么学问功底了。主要原因是在人生启蒙和打文化基础最关键时期,我们无正经书可读,课堂里除了学“农数”“语录”之外,便是胡闹了——譬如,参与割“资本主义尾巴”,去拆人家暴发户(搞副业发财者)新建的房子,或踩烂人家擅自开荒种出的番薯玉米之类。这期间,唐诗宋词元曲没读过几首,国内“四大名著”也没有看过,更别说世界名著了。打倒“四人帮”后,倒是恶补了一些,但为了高考,也只是死记硬背课文,《红楼梦》等“杂书”教师和家长都是坚决不让看的!有幸考上中大,本科四年我算是全年级最勤奋的学生之一了,根本动力来自开学不久便受到严重刺激:上写作课,老师布置课堂讨论,来自北上广的同学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名家如雨果、巴尔扎克、曹雪芹等等信手拈来,而我有时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知耻而后勇,我只好把同学们用来睡懒觉、跳舞、郊游、谈恋爱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中文系资料室、学校图书馆是我课余最常去的地方,连周六日也不懈怠。四年下来,学是学到了一些,特别是学习成绩比较好,但基础仍然单薄,对“红学”更不甚了了,以至于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曾老师为什么会录取我当他的研究生。

  我报考曾老师的研究生有些偶然。1985年初,我接到中文系办公室通知:因各学科平均成绩达到85分以上,只有一门课低于85分,具备“推荐加考试”读硕士研究生资格。系里要我尽快确认是否报考并选定专业方向。考虑到自己才疏学浅,又只有21岁,想多学点东西再闯荡社会,于是交了报考申请。而之所以选择古代文学专业明清文学方向,是因为选修过曾老师开的“《红楼梦》研究”课,而且所写作业《晴雯:也是被封建礼教“吃掉”的一个》被曾老师朱批表扬过,所以,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报了这个专业。虽说“推荐加考试”等于有七八成把握了,但准备考试还是蛮辛苦的:我连春节也没回老家,而是天天早上6点多就起来背英语单词、句式等,吃完早餐后马上到教室或图书馆温习课程;为了考好专业课,我专门把曾老师出版过的著作、发表过的论文都找出来学习过一两遍。最后笔试、面试都过了,才松下一口气;当然,颇有点小得意。

  到9月作为研究生上第一节课时,才发现自己真的肤浅了!当时,曾老师分别问了我和同门师姐几个专业问题,譬如,《红楼梦》对儒释道的态度是怎么样的?等等,我基本是哑然。询问结束后,曾老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温言道:“文史哲一体,要想研究好明清文学、研究好《红楼梦》,首先要把古代历史、哲学和文学源流弄清楚,你们第一年的学习重点就放在这上边吧。”起初我想,这大概是老师在教我们做学问的方法吧。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师这是一眼看穿我底子太薄须先打牢基础,所以才有这种安排!我脸红了——估计红得像煮熟的虾!于是,课后我便按老师要求去历史系、哲学系分别选修了中国古代历史、中国古代哲学史,并先后选了中文系其他几位老师开的古代文学专门课程如先秦文学、唐宋诗词、元代戏曲等深入学习。当然,曾老师也给我们讲中国小说史、才子佳人小说与《红楼梦》的关系等等。第二年,重点则放在明清经济社会状况、王阳明心学等哲学思想及《红楼梦》人物塑造等方面……慢慢的,我才摸到一点搞文学研究的“门框”。然而,终是天分不够,毕业时虽然各科成绩优良,但觉得自己明显不是做学问的料,便跑到社会上找饭碗去了。

  老师也没留我。反倒主动给我写了封推荐信给他的老同学,请他关照我。老师跟我说不留我的理由却是:“你知道的,中大研究《红楼梦》的势单力薄,留下来压力会很大。”我听一些人说过,中大中文系最强的是古文字学和戏曲学,其他学科都不如这两门人才多、受重视;而且,但凡学术机构,门户之见总是有的,“弱房”夹在“强房”中想过好日子怕是真不容易。所以,我相信老师讲的发自肺腑。

  不过,有意思的是,老师后来居然当上了中文系主任。这固然是因为他的学术能力和为人得到系里教工和学校领导的高度认可,但也有人说是因为“强房”之间争得不可开交,所以推了个“中间派”出来。有一次我斗胆问他是否如传言所说,他略带腼腆地一笑,淡淡说:“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毕业工作后,我其实跟老师来往并不密切。主因是一开始觉得没做出什么成绩,不好当面向老师汇报;后来是工作太忙,又成了家有了小孩,颇为累人。但过年时节,通常会给老师或师母打个电话问候一番。

  见面的时候也有。印象特别深的有几次。一次是我工作半年多后:有一天下午去逛新华书店,看到一套中华书局出版的绿皮二十四史,非常动心,便返回宿舍翻出存折取出所有存款,还向同事借了100元咬牙把它买了下来,打好包绑在单车后架上推着回家。走了八九里路进入环市路466号大院时,天已擦黑。朦胧间,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抬头一看,只见是老师笑眯眯地站在花坛边。我一阵惊喜,连忙停下脚步要把单车支起来。老师一边问我买的什么书,一边过来帮忙把住车把。听说是全套二十四史,他喜笑颜开,连声说:“我来推!我来推!你擦把汗!”我确实也累了,就让老师前面推我在后边拱。到单身宿舍楼下时,老师还和我一起把书一捆一捆地搬上房间。完了,我边擦汗边问老师怎么来了?他说他一个同学住在这个大院,今天得闲过来坐坐,没想到就碰到我了。我想请老师出去吃个饭,他看了看一地的书,摆摆手说:“下次吧!你也走累了。先把书整理一下。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出门下楼。我追出去,他仍是摆摆手,快步走了。后来我问老师的同学,他说那天老师根本没来找他。我这才明白,老师其实是专门来看我的,而且,不知在楼下等了多久!

  还有一次更尴尬。那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吧,某日,报社编委办一位领导打我传呼,要我回来马上去找他。见面后,他说:“上级部门来电,说有一位编剧拟拍一部《红楼梦》的电影,需请各新闻单位相关专业人士提供帮助。我们知道你是学《红楼梦》的研究生,你抽空去参加一下他们的活动吧。”我想了一下,说:“《红楼梦》我毕业后就放下了。要不,我问问我导师——真正的红学大家看能不能去指导一下?”编办领导听了,立即打电话请示上级部门领导,得到同意答复后让我请老师“出山”。为此,我专程回了一趟中大,将事情跟老师讲了,他笑笑答应了。但过了几天,老师打来电话,淡淡地说:“小姚啊,那个活动我去了。但人家召集人来是为了拉赞助的,剧本连个影子都还没有呢。”我一听羞愧万分,也不敢再问细节,连说了几声“对不起”便怏怏把电话挂了。那年春节,我去老师家拜年,说起这事,他仍淡淡一笑,说:“过去了。没什么的。”

  不过,让我终生难忘的还是我读研究生时发生的一件事。1986年春天,可能踢足球时被撞伤了又没在意,有一天我突然肋间闷痛,并一连几天发低烧,便去学校卫生室看医生。医生拍片检查后要我立即隔离住院。我问怎么回事,他说我得了结核性胸膜炎,有传染性。我一听傻了,先打电话给老师告知有关情况并请假,再给在佛山工作的二哥挂了个电话,然后住进了学校隔离病房。估计是二哥第一时间打长途电话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听急了,连夜从老家坐长途汽车出来看我——父亲着急是怕历史悲剧重演:1949年广州解放前夕,我在中山大学读本科的二舅据说因病去世了,兵荒马乱的,后来连尸骨都未找到。(有人说他参加了地下党,被国民党特务绑住沉珠江了。但一直也没有寻到证据。)现在时势虽然不一样了,但老家人信命,担心我“重蹈覆辙”,于是父亲便急脚脚地赶来了。凑巧的是,父亲和二哥到病房不久,老师也来了。隔着病房我听到他对父亲说:“姚先生,对不起啊,你把孩子交给我,我没照顾好他啊!”父亲拼命摇头,说:“曾老师,不是那样的!是孩子自己不小心!偶发现象!偶发现象!”父亲还再三感谢老师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望学生。他们一起向医生了解情况,医生说:“问题不是很大,按时打针吃药,注意休息和补充营养就可以了。”老师听了,隔着窗跟我摆摆手,笑眯眯地走了。父亲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一晚,交代二哥留下来看护我,第二天一早便又匆匆赶回老家上班了。二哥工作也忙,陪了两天后,见我这边没多少事也回佛山了。他们都走后,我被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包围。记得是二哥走后第二天一大早吧,我醒来后无聊地躺在病床上看书,突然见老师来了,笑眯眯地站在病房窗口向我招手。我爬起身去开门,老师把一个保温瓶递了过来,说:“你师母给你煲了点鱼片粥。吃吧!”我大感意外,一边接过一边说:“谢谢老师!谢谢师母!”但他依然只是摆摆手,笑眯眯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眼眶湿润了……

  从当老师的研究生到现在,三十九年过去了。印象中,他一直就是和和气气、笑眯眯的样子。如今,恩师鹤逝,要想再看他的样子,只能在照片上了!

  宋代著名史学家司马光说过:“经师易遇,人师难遇”。在我心中,曾扬华老师就是“人师”的典范!当年那送到病房的鱼片粥,是温暖我一生的无尽“薪火”。

  吾师去矣,痛何如哉!吾师去矣,风范永在!

——姚燕永@粤东野语

编辑:郭昊奇   责任编辑:王萍   校对:赖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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