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国内其他方言一样,客家话有许多流行甚广的口头语。它们不少是客家方言中独有的,或其他方言中罕见的,属于所谓的“客家特征词”之一。了解它们,对我们了解客家文化特性和源流有重要意义。“四六货”便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个。
客家地区的口头语比较多也比较复杂。它们有的能用文字书写下来,如“冇搭煞”(没意思,读音mo2 dab5 sad5)、“打鬪肆”(凑份子聚会,读音da3 deu4 xi4)、高毛绝代(詈语,骂人断子绝孙)等。有的则很难用文字记录,如仰揩煞(怎么办,读音ngiong3 gad5 sad5;台湾人写作“仰葛煞”)、nen56(音近“能”第四声)牯(乳房)等等——它们要么以近音字记录如“仰”,要么只能用拼音如“nen56”。有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但找不到出处,如“四六货”“打靶鬼”“狗嫲蛇”(四脚蛇)。当然,也有不少经深入考据发现是“有来有路”的,如“冇揩煞”(没辙)、“打补头”(帮人办事贪占小便宜)、“打嘤咕”(婴儿学说话,da3 ang1 gu1)、稳撙(平稳,读音vun3 zun3)、眼辘辘(ngian3 lug6 lug6)、转屋卡(回家)、半昼边(半上午),等等。温昌衍著《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收录相关“特征词”数百条,遗憾的是,客家地区以外罕见的口头语如“四六货”“打靶鬼”等没入选。但是,我认为它们更“土”更富有“客家特征”,因而也更值得深入研究。
“四六货”在梅州地区特别流行。它常指某人不靠谱、不聪明或心智不全等,与北方话的“二百五”相近。不过,“二百五”纯粹是一种詈语,而“四六货”则复杂得多。
从词的构成上看,它有一些“变体”。如:“四四六六”“咁(这么)四六”“十分四六”“乱乱四六”“不懂四六”,或在“四六”后加别的词尾,如“四六嫲”“四六鬼”“四六不知”,等等。
其所指也因场合、应用对象不同而有差别。譬如,往往斥责中带亲昵之意——这多发生在情侣、好朋友或父母子女之间。典型的场景有:男的约姑娘看电影,但姑娘先到,等到电影快开场了男的才姗姗来迟,姑娘就会说:“你真系‘四六货’!约人家咁(这么)早来自家又迟大到!”或者是:朋友甲生孩子了,朋友乙没钱送礼,只好把棉袄当了买东西送过去,朋友甲知道了会心疼地说:“你好‘四六’!没钱充什么大头鬼啊!”还有:父母再三喊孩子回家吃饭,但孩子贪玩就是不回,父母就会骂道:“‘四六货’(女孩多数叫“四六嫲”),再不回家就打断你脚骨!”仔细体味“四六货”在这些场景的运用可以发现,处于优势地位者如父母长辈、女生可以这样说,反过来则有问题:不说儿女不能叫父母“四六货”,否则就是大不敬会挨揍;就是男朋友通常也不能说对象是“四六货”或“四六嫲”,除非想吵架分手了。当然,平辈之间互相打趣没有问题。又如,指某人做事无章法、手忙脚乱,干扰到他人了——这种情况就是“乱乱四六”了。《三国演义》第一百三回写道:诸葛亮为救自己也为救蜀国大军正在大帐中禳星,谁知被闯入报告紧急军情的魏延“将主灯扑灭”,导致诸葛亮病死五丈原、蜀军北伐再次失败。魏延的行为就被认为是典型的“乱乱四六”,以致姜维愤怒拔剑欲杀之了。再如,抱怨他人言行不当往往也会说“某某那样做事真系‘四四六六’”或“某某那样讲话‘十分四六’”。当然,这种抱怨话只能背后讲,当面是说不得的。
“四六货”是一个以数字表达意思的词语。这在客家方言中不算很多——当然,不包括承继自古代汉语或承接自现代北方方言的“数字词语”。比较而言,北方方言中“数字词语”是相当多的:从一到十、百、千、万、亿都能找到相关成语,什么一心一意、二龙戏珠、三阳开泰、四通八达、五光十色、六六大顺、七长八短、八仙过海、九霄云外、十全十美、百鸟朝凤、千军万马、万紫千红、亿兆一心……总量占了《现代汉语成语词典》不小篇幅。它们大多有出处,有的则没有;有的有出处但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说,譬如“七长八短”,意思是形容高矮、长短不齐;也指不幸的事。它出自明朝小说《西游记》第九十一回:“又见那七长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头鬼怪,各执枪棒。”同朝代的《水浒传》《三言二拍》等文学作品也使用。可见它在明代已成流行的成语。但是,深入考究何为“七长”何为“八短”,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客家话“四六货”有点像“七长八短”。中国古代字典词典或其他历史文献找不到相关记录,其“四”“六”分别指什么也不甚了了。不仅《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一书没收“四六货”词条,朱炳玉著《客家方言词考释》、欧阳觉亚等编著《广州话、客家话、潮汕话与普通话对照词典》、刘锦堂著《有来有路客家话》等也未收录;陈上海主编《客家方言大典》中倒是有,但是在“客家詈语与文化”章节中出现的——亦未注明出处,更没有解释何为“四六货”。
正如有高山就有人去攀爬一样,现实存在问题就会有人去探究。对于“四六货”之“四”“六”为何,国内一些专家学者和社会人士经较深入研究后产生了一些颇有意思的成果。譬如,由多人编纂而成的“百度百科”词条上说,“四六货”与客家丧葬礼仪有关:逝者咽气前要换上新衣服,其“穿衣方式常见的是上身穿六件衣衫,下身穿四条裤子,俗语云:‘上六下四’‘着四着六’,即是指总共穿十件衣服。因十为终数,故此为临终时的穿衣方式。这也凸显与常人穿着的截然区别。显然,‘四六货’就是特别的指代用语,是指大脑将死或思维不正常的人。同样道理,四四六六、十分四六、憨憨四六也用于形容愚蠢或者不合常理之行为。特别(要)注意的是,该类俗语不单单用于形容智力方面的问题,当行为有反常理时也常被斥为‘四六’。”又说,“乱乱四六”“亦是出自抬体(或尸)出间的过程。扛抬有禁忌:抬生抬死必须区分‘四与六’,抬的是生者,则首在前,若为死者,则脚在前,不能前后搞错‘四六’倒置。”否则“死者会变成厉鬼”。
除“百度百科”外,还有一些短视频和小文章也论述“四六货”与客家丧葬礼仪有关。它们内容大体相同,搞不清“发明权”该归谁。
有人别出蹊径。网上有一个叫“吉易承巫”的普通话短视频节目,曾有一期专门解释“四六不懂”一词。该节目主播称,“四六”为四书六经(现在叫四书五经,但在上古是四书六经,因秦始皇焚书坑儒导致六经中的“乐经”失传了,后世才有五经之说),因此古代读书人不懂“四六”是很愚蠢的事。同时,中国人历来重视天地君亲师,其中天字四画、地字六画,父母中的“父”字四画、“母”字在上古也是六画,所以“四六”又代表儒家的天地之道和人伦孝道;还有“凶吉”之凶四画、吉六画,不懂“四六”即不懂天地之道和人伦孝道,还不知凶吉……该主播头头是道、自成一家之言。只是该主播没有涉及“四六不懂”之“四六”与客家方言“四六货”之“四六”有何关系,所以不好将两者等同看待。
明代书法家文征明所书《滕王阁序》(局部)。
众说纷纭中,我倒认为客家话“四六货”与明清科举考试和读书人关系更密切。众所周知,明清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考试形式以八股文为主。八股文又称制义、时文、八比文,是非常呆板、格式化的文体,其写作方式有严格的对偶要求。它脱胎于汉末、南朝时出现的骈文——骈文又称骈体文、骈俪文或骈偶文,它以字句两两相对而成篇章,常使用四字句或六字句,因此也被称为“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庾信《哀江南赋》是南北朝时骈文之“绝唱”。唐时,骈文格式完全定型,王勃的《滕王阁序》是其杰出代表作。唐李商隐《樊南甲集序》曰:“作二十卷,唤曰《樊南四六》。”骈文以“四六”为称,盖始见于此。宋邵博《闻见后录》卷十六云:“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不过,由于骈文太过注重形式,导致写作者无论在表达思想情感或展现个人风格上都深受限制,不利于文学创新发展,故逐渐被散文所取代。明清科举考试以八股文为主,不仅没能振衰起弊,反而加重了人们的反感情绪。读书人为了功名仕途才不得不死读四书五经、研习制义。明清两朝,客家学子为求得出身,所学的也是四书五经和八股文。这与全国其他地区的学子是一样一样的。
《范进中举》画册。
“四六货”一词正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一方面,众多读书人皓首穷经仍难求得出身,对八股文难免爱恨交加甚至“恨高于天”。据记载,清代著名学者沈德潜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考取秀才,时年21岁;此后,连续参加十七次乡试,均名落孙山;直至乾隆三年(1738年)才中举,次年考中二甲十八名进士,这时他已67岁。他还是极幸运的,广东顺德有位考生黄章,61岁中秀才,83岁成贡生,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己卯科顺天乡试时,他已99岁,入试场时,他让曾孙举着写有“百岁观灯”四个大字的灯笼作引导。黄章并非特例,史载: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己酉科乡试,各省汇报至朝廷的年届七十、八十以上的考生多达500多名。甚至还有百岁参加乡试的:道光六年会试时,广东三水县举人陆去从已103岁;最后,朝廷赐其国子监司业衔。无论是最终榜上题名者,抑或是数量更庞大的失败者,由于他们大半生甚至一辈子都围绕着“四六句”打转,爱者恨者均称八股文为“四六货”不是很正常吗?另一方面,就是读书人本身,因一生乃至于整个家族荣辱贵贱均系于时文,从而被人呼为“四六货”同样合情合理——特别是那些出身低、家境差、经年累月考不中秀才举人者,本来就被人看不起,平日里偏偏不愿放下书生架子,言必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对偶比兴,有的甚至读傻了,导致言行乖张,被人嘲为“穷酸”“四六货”。清代《官场现形记》《笑林广记》等著作便记载了众多“穷酸”故事。例如《笑林广记·求签》云:“一士岁考求签,通陈曰:‘考在六等求上上,四等下下。’庙祝曰:‘相公差矣,四等只杖责,如何反是下下?’士曰:‘非汝所知。六等黜退,极是干净。若是四等,看了我的文字,决被打杀。’”看完这故事,人们除了哈哈一笑,恐怕就只有说此士子“十分四六”了!
收录了众多“穷酸”故事的《笑林广记》。
也许有人会问,科举考试全国一致,文人状况也基本相同,为何只有客家地区流行“四六货”一词呢?对此,我认为恐怕与大多数客家先祖是宋末及明初进入闽粤赣边地,一直保留了宋明以“货”称人的习惯有关吧。譬如,根据《大宋宣和遗事》及相关宋元话本改编而成的《水浒传》就有以“货”指人的记载,其第三十六回写戴宗见宋江不给他送礼便骂宋江是“行货”;《三言二拍》中还有“老货”一词。目前北方方言中也有“骚货”“贱货”等以“货”拟人的贬义词,客家话同样有这些词,基本用法也一样;但客家话还保留了“行货”等词,“老货”一词也不只有贬义,譬如,老夫妻向别人讲起或介绍老伴时也常称“我那个老货”或“我家老货”,明显的属于昵称。
美国符号学家皮尔斯说:“符号代表着它的对象,是通过指称某种观念来实现的,这个对象是现实生活中的客观存在。”(引自孙英春《跨文化传播学导论》)语言词汇是人类符号系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其中一些“特征词”所指称的“客观存在”是具有特别意义的,譬如,对中华民族而言,“百家争鸣”代表的是言论自由、思想解放,而“独尊儒术”代表的则是强化思想统一和加强中央集权。客家人的口头语“四六货”虽没有那么强烈的代表性,但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一个“客观存在”:客家文化源自汉文化,客家人的主体思想与儒家思想密不可分。因此,那些至今仍称“客家文化不正统”的人可闭嘴了——否则就是真正的“四六货”了!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