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参加一老乡饭局。其间，一个法律界人士不时用一些隐语折辱他人，并以别人未觉察而窃喜。邻座一位长者看不下去了，侧头与我耳语：“真没想到某某咹（这么）折搏！”我一愣：“折搏？”好久没听过这词了！抬头看了看那人嘴脸，我会心一笑，道：“佢（他）真系折搏鬼！”
客家方言中，“折搏”“折搏鬼”是骂人话。不过，相较而言，在众多詈语中它属轻量级的，恶毒程度明显不如“瞎眼狗”“老举嫲”“死哥死绝”之类。而且，与“大番薯”“发瘴鬼”“四六货”等口气虽狠却也可用于表示亲昵的词语不同，它所表达的是纯负面评价或情绪。张维耿著《客方言标准音词典》中说：“折搏 zad5bog5 作弄：㚢读过书个人，样欸好咹欸~老人家呢（你念过书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作弄老人家呢）。”
当然，张维耿老师（我读大学时上过他的语言课）的注解略嫌单一。查现当代其他客学研究著作发现，“折搏”不仅有其他意义，还有不同写法。譬如，谢栋元著《客家话北方话对照辞典》云：“折剥：缺，缺德。缺乏好的品德，人以轻薄言语或下流动作使他人处于难堪地步。例：‘佢样咁折剥？佢个隔离鄰舍有人过身，佢断故意放舞曲来激人。’（他怎么这样缺德？他的隔壁邻居有人去世，他故意放舞曲来气人。）”朱炳玉著《客家方言词语考释》中则称：“㑜剥：用言语戏弄人，伤害、折磨人。如：莫咹㑜剥欺负老实人（不要这样刻薄戏弄老实人）。”
如果说“折搏”是一种不良言行，那么，“折搏鬼”则是指做出不良言行者。客家方言中，有不少词语是有“鬼”字作词缀的，它们常用于指称某一类人，如：“大炮鬼”形容经常讲大话、靠不住的人，“发瘴鬼”是说得了瘴病、讨人嫌的人，“打靶鬼”则指抓去枪毙、不得好死的人，等等。“折搏鬼”属同类项。
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会心生疑问：“读音同为zad5bog5，为何会出现多种写法？其中哪种写法最正确？出处何在？”其实，这也是本文想要弄清楚的主要问题。
首先，“为何会出现多种写法？”答案超简单：不同的人记音用了不同的字而已。至于为何会各记各音，则是因为缺乏统一标准。众所周知，经国家几十年努力，普通话统一了标准，基本杜绝了各吹各调；但是，直到目前，全国各大方言都还没有统一记音标准，因此，各是其是、五花八门便成常态。
其次，“哪个写法最正确？”我觉得要回答这个问题，须把“出处何在？”放在一起来考虑。因为，能找到出处的或许就是最正确的，否则即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从上面列举的三种写法来看，也许朱炳玉所说相对最为正确。为何？因为无论是张维耿还是谢栋元都没有提供词语出处，而朱炳玉却有大段论证。他在《客家方言词语考释》中对“㑜剥”作解释后说：“《集韵·薛韵》: ‘㑜，之列切，《方言》：刻也，谓相难折。’按：刻，刻薄。《古今韵会举要·职韵》：‘刻，刻薄，惨覈也。’惨，狠毒。《说文·心部》：‘惨，毒也。’覈，苛刻。《后汉书·许劭传》：‘初，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论乡党人物。’难，厌恶。《战国策·中山策》：‘司马憙三相中山，阴简难之。’高诱注：‘难，恶也。’恶，厌恶。折，折磨。元·尚仲贤《柳毅传书》第一折：‘想着我在洞庭湖里，怎生受用快活，如今折得这般，兀的不愁杀人也。’”又，“《广韵·觉韵》：‘剥，北角切，伤害也。’按：伤害，使身体或思想感情受到损害。”
朱炳玉先生用功不可谓不勤、考据不可谓不全。它使我在较长时间里都认为“㑜剥说”是可信的。但是，最近读了系列关于宋朝经济、社会特别是财税方面的书，我突然发现，也许朱先生之说值得商榷。因为，宋代曾有两个词语非常流行：“折帛”和“折博”。它们读音相同，写法不一，词义也有同有异，对宋朝百姓影响之大可说无远弗届。而对在宋元时期逐步形成民系、在民系语言中保留了大量宋代语言词汇的客家人来说，“折帛”或“折博”当是一种深刻的“历史记忆”而一直存在于日常语言中——虽然词义已有所变化，但其所指与“历史现场”最接近。下面就此略作探讨——
“折博”出现较早。作为一种交易制度，专家们认为它起源于唐中晚期。史载，肃宗朝名相刘晏于公元762年改革了榷盐法，允许商人以绢帛等实物折代盐价，政府以盐换取所需物资。这种“寓税于博（《说文解字》：博，大通也。后引申为广泛流通、交易）”的方式被视为“折博”的早期形态。与此同时，唐政府为解决西北边境军需问题，允许商人以粮草换取盐引，使“折博”更为通行。五代及宋初，该交易方式逐渐制度化，有的政府甚至成立专门机构进行监管。譬如，南唐时，“太祖于江北置折博务，禁商旅过江。”（见《南唐书·后主本纪》）此举在北宋进一步推广，譬如，陕西九至十四州军设立“折博务”，依托解盐资源，以盐引或现钱“折博”粮草。可以说，“折博”的本质就是以铜钱计价、以盐茶等实物结算的信用交易。这种交易制度直到南宋灭亡一直存在。
宋代钱币。此乃“折博”和“折帛”主要“中介”。
“折帛”出现较迟。作为一种税赋征收制度，它萌芽于北宋，在南宋初年成为全国施行的“定则”。据宋人阮阅撰《诗话总龟·辩疑门》载：“王丝字敦素，越之萧山人。景祐初（1034年）为县令，会岁歉，丝每家攴钱一千以济之，期以明年夏输绢一匹。邑人大受其惠，称为德政。……至荆公（王安石）当国，傚其法，施之天下，号为和买。久之，本钱既不复俵（不再给予），且有折帛之害。”这是历史上首次出现“折帛”记录。据查，阮阅是北宋后期中进士为官的，曾经历“靖康之难”，其著作《诗话总龟》成书于南宋高宗时期。当代一些研究者认为，他记载的“折帛”现象在北宋确实已存在，但尚未成为正式制度，所谓王安石“施之天下”并无确凿证据。而据《宋史》记载，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因军事开支巨大，官府筹措艰难，同时，运输也是大问题，两浙转运副使王琮建议将原本缴纳实物的“和买绢”折为现钱征收，每匹绢折钱两贯。宋高宗采纳其建议，下诏全国推广，“折帛”由此正式成为国家征税制度。该制度也是一直执行到南宋终结的。（参见汪圣铎著《两宋货币史》、谌旭彬著《大宋繁华：造极之世的表与里》）
交子。宋代曾一度流通的纸币。
应该说，无论是“折博”制还是“折帛”制，刚出现时都是“德政”，于国于民均有利。以“折博”论：商人向边境输送粮草，官府折算发放盐引、茶引等凭证，商人凭引取货销售。此举既解决军需，又促进商业流通，最终实现“三赢”：商人获利、边境物资充足、百姓通过市场获得盐茶等必需品。再以“折帛”论：将农户缴纳的实物税（如绢帛）按市价折算为钱币征收（“折变”），既可让农户灵活选择缴税方式，又能减轻实物运输负担，谁能说它不好呢？
那么，它们又是怎样变质成为害民“苛政”的呢？经研究，我认为至少有三大原因：
1. 制度漏洞：强制折算与操纵价格。就以“折博”的变质来说：官府逐渐垄断折算权，压低商人输送物资的估值。例如，边境粮草实际值100贯，但仅折盐引80贯甚至60贯，商人利润被大大压缩。或者盐引、茶引超发滥发，导致商人持引却无法兑货，变相掠夺商人资本，譬如，北宋末期就有不少地方出现“盐引壅滞”现象。再以“折帛”的剥削来说：官府将绢帛折钱时，故意抬高市价。例如，一匹绢市价2贯，却按3贯折算，变相多征税。或者频繁“折变”（反复更改折算标准），使农户无法预测税负，如《宋史·食货志》载：“折变重轻无准，民至破产不能偿。”
2. 官僚腐败：层层加码与中饱私囊。地方官员借折算之名勒索百姓。例如：强迫农户以低价出售绢帛给官府，再高价折钱纳税（所谓“低价收帛，高价折钱”）。或者在折博中克扣商人凭证，索要贿赂后才发放盐引。中央财政紧张时，甚至默许地方横征以填补亏空，形成系统性腐败。譬如，宋孝宗淳熙年间（1174—1189年），福州税钱折科仍用绸匹650文、布匹244文、麦斗47文的旧制标准，而朝廷转运司所定一般折变月估中价为绸匹4贯、布匹1贯600文、麦斗430文。市场价与官定折变中价分别相差3倍、6倍、9倍之多，折变对人民掠夺之凶残由此可见一斑。
3. 财政压力：战争与冗费下竭泽而渔。北宋与辽、西夏的战争，南宋与金、蒙的对抗，都导致军费激增。官府为快速敛财，将“折博”和“折帛”从市场调节工具变为硬性摊派：强制要求特定地区缴纳“折帛钱”，即使当地不产绢帛（如福建路被迫纳“折帛钱”）；“折博”物资范围扩大，连民间日常用品（如木材、炭）也被纳入强制折算。如此等等。
其造成的恶果便是：商人破产——由于盐引无法兑现导致商人资金链断裂，如南宋初期，淮南盐商因引券贬值“至有投水自尽者”（见南宋李心传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农户逃亡——“折帛钱”逼得农户“伐桑枣、卖田宅”完税，如江西等地因折变频繁出现“十室九空”（见徐松著《宋会要辑稿》）。民变爆发——北宋末年，两浙路因“折博”苛政加剧民怨，成为方腊起义一大因由；南宋初期，福建路因强制交纳“折帛钱”引发范汝为动乱（参见胡宗山著《中国古代乡村治理》）。
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从根本上说，“折博”和“折帛”之所以会从“德政”变“苛政”，是因为封建王朝从中央到地方的权力均不受约束，或者说即使有约束（律令）也无人执行。宋元之际马端临编撰的《通考·征榷考》中说：“折帛原出于和买，其始也，则官给钱以买之；其后也，则官不给钱而白取之；又其后也，则反令以每匹之价，折纳现钱，而谓之折帛。”为何如此？因为各级官僚发现，不给钱也可收到赋税，那干吗要花钱呢？后来又发现，不仅可以白取，还可以再借折换套利，那干吗不折换呢？反正也没有人管，甚至上头还给予鼓励。史载，奸臣秦桧即通过“折帛”使国库增超1000万贯而得到高宗欢心。
《清明上河图》（局部）。宋 张择端 故宫博物院 藏
横征暴敛，百姓遭殃。都说“两宋繁华”，其实绝大多数百姓暗无天日！因此，对于造成他们无以为生的“折博”和“折帛”制度，能不恨之入骨吗？对于执行相关政策的人能不“欲食其肉寝其皮”吗？很自然的，“折博”（或“折帛”）和“折博鬼”（或“折帛鬼”）便成了百姓口中咒骂统治者的日常用语。
客家先祖曾是两宋子民。宋元之际逃入闽粤赣边地时，他们所说的语言是两宋“雅言”。当中无疑包括了“折博”和“折帛”等词语。我认为，此乃客家话“zad5bog5”一词之真正来源——读音完全相同只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只不过明清之后，“折博”和“折帛”制都不再实行了，其词义便逐渐有所变化，最终从“害人的制度”引申出折辱、捉弄、缺德等意思来了；而且，时移势易，其所表达的愤恨程度也减弱了。
基于此，我认为客家方言中的“zad5bog5”记作“折帛”或“折博”才是最正确的！
——姚燕永@粤东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