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客家话中最让人感到不解的不是“冤枉”一词，而是几乎所有客家人都讲过或听过的一个咒语：gāo máo（或guò máo）绝代。
首先，gāo máo（或guò máo）拼音标示的是哪两个汉字就非常混乱。至少几十种，如高毛、高么、过毛、歌魔、高禖、锅摸、哥莫、哥磨、郭摸、馘殁、苟谋、瘑殁……所以如此，与各地记音用字不统一有关；地域因素也起作用：地异则音变，音变则字殊。不说闽粤赣桂川等省之间客家话语音差别很大，就是同一地区同一个词发音亦有变异，譬如，兴宁与梅县、平远分别只隔一座山，紧邻村庄口音就不同：兴宁话有卷舌音，其他地方没有。不过，仔细研究可以发现，上面这些词写法虽不一，但读音大体还是接近或相同的。为论述方便，我决定选用“高毛”，理由是官方认定标准客家话是梅县话，而梅县及周边地区一般都讲“高毛绝代”。
其次，出处众说纷纭。譬如，认同“高禖”者，称高禖是古代主生育的神，所以高禖绝代是指断子绝孙；说“馘殁”者则认为上古时馘指砍首，殁表示死了，因此馘殁绝代被用以咒人无后；还有人称“过毛”实为“瘑殁”，瘑，意为病，殁，意为死，瘑殁绝代即因病死亡而无人传宗接代了；还有出自西晋八王之乱时“过、毛”两家人被屠净的传说……
再次，其词义和用法多样。它最常用于骂人——最狠毒的那种，即断子绝孙。用于感叹人情冷暖的也不少，如由其引申出的俗语：“有钱亲阿哥，冇钱死高毛。”
也有又爱又恨的意思。亲朋之间常用。譬如，小孩子闯祸了，老妈会骂：“高毛绝代，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恶鬼来！”简略点的说法是：“高毛鬼（或死高毛），再打烂碗公就打烂你屁股！”或者用于感叹做某事很难或纠缠不清。譬如，“啊！高毛绝代，织件羊毛衫搞咁多花色做什么！”还有用于自谦的，譬如，当别人称赞你家孩子聪明伶俐、有出息时，当家长的就会说：“唉呀，难得贵人抬爱！我家这个高毛子（男孩称‘子’；女孩叫‘嫲’）没啥用的！”
更有意思的是，“物极必反”，它有时被用于赞美一些人和物——还是最高级的那种。譬如，某人做的饭菜很好吃，客人会赞叹：“高毛绝代，酿豆腐咁鲜甜，食到舌嫲（舌头）都吞落肚哩！”又如，村里靓妹着靓衫出门，见者感叹：“高毛绝代！真系靓爆镜啊！”此处用了“绝代”之“空前绝后、冠出当代”词义；其出处为汉代《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骂人最狠的和赞人最好的竟然是同一个词！有意思吧？
不过，这并非客家话独有。汉语史上早有同类记录。如《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中，明明小姑娘见到心上人欢喜得不得了，却斥之为“狂且”“狡童”。又《红楼梦》第十九回有一细节：宝玉探望黛玉，见她在房中睡觉，便嚷着要跟黛玉歪一个枕头，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看了一眼，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她把自己的枕头让给宝玉，自己又拿一个枕着……这里写得妙趣横生：锦心绣口的大家闺秀居然口吐粗话，又称宝玉是她命中的当值凶曜恶星，其爱之深通过恨之切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民间此类用语不少，譬如把亲亲老公称为“冤家”“死鬼”“挨千刀的”便是。
凡事总有例外。近日看一网文称，高毛是一种方言词语，主要流行于东南沿海地区如福建、广东等，台湾及东南亚一些地方也常用，其意为“太阳高照”，用于问候他人或形容阳光明媚，有时也会用来形容心情愉悦、事情进展顺利等；在台湾，它还表示丰富、美好、顺遂等。如此说来，其意义与客家咒语完全相反。不过，查客家话、潮汕话、广州话词典，并无该词，故不知此说之真伪。
“唉！真系高毛绝代！”一个意思、用法基本相同的词语，为何会出现如此复杂的情况？不仅非客家人觉得难解，其实客家人大多也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根据“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理论和语言学“约定俗成”原则，目前客家社会关于“古遗汉语”（客家学先驱罗香林语）gāo máo（或guò máo）绝代的各种说法均有一定道理，只是尚无为民众广泛接受的定鼎之论。不过，结合客家人文特性，经多方考证，我觉得下面一些说法比较可信。
大埔花萼楼。 南方日报 袁群华 摄
一是出自大埔县政府网站《高毛绝代的传说》。原文如下：
“高毛绝代”这句话在大埔很流行，与广州话“陷（应为‘冚’）家铲”同等意思。据说此话有来历：旧时湖寮有一家高姓是独子，有一家毛姓是独女，两家成亲不久，与一蓝姓财主争地打官司。因高、毛两姓是小姓又没权势，结果官司输了，他们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伸，夫妻双双自杀，没有留下后代。
这一传说初看简单：一桩争地官司引发的惨案而已。但如果放在大的历史环境里考察，我认为它背后其实隐藏着客家人生存发展的“苦难史”：为在客居地立足，他们在与“土人”争斗中付出了惨痛代价。清朝咸丰、嘉庆年间发生在粤中粤西死伤上百万的大械斗就不用说了，即使在粤东，不少客家人为争土地、水源、考生名额等与“土人”（包括当地少数民族、先期抵达的中原移民如“福佬人”等）发生的争斗，常常也是血流成河的。与闽南语地区接壤的福建永定、广东大埔等地围楼（又称围龙屋）林立，虽然与防匪盗有关，但防“土人”侵扰亦是重要目的。据了解，直到几年前揭阳等地仍有相邻的客家村与“福佬村”群殴不断且世代不通婚者。这种民系之间冲突造成的恶果终归要由个体来承受：断子绝孙的又何止一户两户呢？
当然，大埔这条记录中的“官司”更可能是讲客家人与畲族人的争斗。专家考证，畲族起源于潮州凤凰山，蓝姓是其四大姓之一；而凤凰山与大埔交界，所以，大埔之蓝姓人家多出自畲族。高、毛两姓人则为南下汉人。在这场“土客官司”中，无疑是“土人”赢了。不过，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因为南下汉人的文明程度较高，生产工具和武器更先进，而少数民族一直刀耕火种，因而历史上是“客人”屠杀、驱赶畲、苗、瑶等民众的多。而且，客家地区蓝姓人口中来自北方大族的也不少，而当地畲民改姓高、毛的也未必没有。目前两种意见并存。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很难判断谁是谁非。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畲族等少数民族在粤东地区的式微，元军屠杀才是元凶首恶。宋亡后，畲族人不堪元人暴虐统治，先后举行多次大规模起义，均被残酷镇压。郭真义主编《梅州文化通史》中说：“至于梅州地区原来的土著居民畲族，也在不断地暴动与镇压中大量消亡。尤其是‘顺帝至正十一年（1352年），畲寇陈满等啸聚梅塘……招讨史陈梅克梅塘寨，大杀畲寇，畲种经过这一番剿杀，渐次灭亡……梅县的‘主户（即畲族）当无留余’。因此，明初潮州尚设畲官，而程乡（梅县设县前名称）已无。”
另一则传说提到过：该词出自西晋“八王之乱”时——不过不是“高毛绝代”而是“过毛绝代”。据称有史料载：由于晋惠帝极端无能（如天下人快饿死了，他却问“为何不吃肉糜？”），造成历时16年的八王割据作乱。期间，河间王司马颙与赵王司马伦为争夺今山西洪洞县至泽州一带要地，反复厮杀。该地区有一个七千多人的过姓村落和一个万余人的毛姓村寨。在一次厮杀中，河间王命过、毛两姓人协同抵御赵王兵马，致赵王中箭败逃。赵王痊愈后，为报一箭之仇，挥军夜袭两村，见人便杀，一个不留，过、毛两姓村民因此绝代。后来，中原汉人不堪战乱大举南迁，这过、毛两姓的悲惨遭遇便不断为人提起，于是有了“过毛绝代”这句俗语。
我认为这个传说与历史原貌更契合。达尔文说过：“同一语言绝没有两个发源地。”（见《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同理：一个民系大多数人都使用的词语应当有引发“集体记忆”的由来。在中国历史上，西晋“八王之乱”及“五胡乱华”导致了北方汉人第一次大规模南迁。“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在长达100多年的战乱中，无论是高门大族还是平头百姓，绝门绝户的谁能胜数？它与我国众多地方流传的洪洞县大槐树传说极其相似。不管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它都成了一个重要的文化遗传因子，代代相传。
宋夏之时还有一个高毛绝代的直接记录。史称：西夏元昊帝驾崩后，子毅宗立，外戚讹庞专权。为控制毅宗，讹庞逼毅宗纳其女为皇后。毅宗不满，诸事只得倚重六宅使（官名）高怀正、毛惟昌。而毅宗之所以信任高、毛两人，是因为两人之妻都曾哺乳过毅宗。讹庞侦之，大怒，于1059年8月借故杀绝高、毛两家人。
不过，此事并非发生在宋朝，而在少数民族党项族内，因此，尽管也是“高毛绝代”，却应与客家人的俗语无关。记录于此，聊备一说。而已。
——姚燕永@粤东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