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与中华其他地区一样历史悠久,有无数令人自豪的优秀传承;但不可否认的是,绵远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往往泥沙俱下,裹挟着一些“恶”的存留,其中,不分青红皂白的“大汉族主义”算一项。
之所以有此感慨,是被近日看到的一些视频和所谓学术著作“刺”到了。
某地某号最近发布的几个视频围绕的主题都是关于客家地区和客家人的。其中一期做“客家人北迁到江西”,另一期做“惠州府不属于客家”。视频反复强调:客家人是“蛇客”即畲客,跟中原汉人根本不沾边;赣南与赣中、北一样属“江右人家”,从来不是“客家人的迁出地或迁入地”;河源、惠州等地则是东江人而非客家人。还说什么明清时期闽西粤东盐寇、山贼、流民窜到赣南、惠州、河源等地残害当地人并霸占了这些地方,然后他们及其后代将之称为客家地区。视频最后呼吁“本地人要觉醒”,“做堂堂正正的”江西人、惠州人、河源人。
我不认识该视频号的主人,更不知道其戾气为何这般阴重?不过,还好的是,视频下边的留言还是比较平和,有人劝视频拍制者“不要歪曲历史和现实信口胡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不要挑起族群矛盾!”但制作者回复的语气依然不善:“客家人就是贼古,他们的祖上都是畲族夷人!”
广东潮安凤凰山省级自然保护区,被视为畲族重要发源地。通讯员 林荫 摄
如果说民间有一些“妄人”发些“妄论”尚可一笑了之的话,那么,一些所谓的专家学者打着研究客家起源的名义著书立说散布谬论则不能不高度重视了。譬如,清末以来,不少海内外学者认为客家人“不是汉人的一个分支”,而是“汉化的百越人、畲人、瑶人等”,“为了抬高社会地位,他们通过编纂假族谱的方式附会成中原汉族仕宦名流之后”。本来此等言论经政治家、文学家黄遵宪和著名学者罗香林等早期“客学”先驱驳斥后消停了一些;但改革开放后,随着“客学”复兴,又有人跳出来抹黑、贬斥客家人——他们有的在澳洲、台湾高校任教,有的在大陆相关机构当教授、博士。譬如,近年出版的一部研究“宋元以后闽粤赣边地动乱与客家民系形成”的专著称,由于赣南闽西的“盐寇”以及来自闽粤赣湘的“流民”——他们被官府和士绅称为“贼”——不断造反,促使封闭、落后的闽粤赣边地交流日益频繁,最终导致这一地区形成了相同的语言——客家方言,以及相同的地域文化——客家文化。该书虽然没有明确否定客家先祖大多来自中原之说,但一直强调“盐寇”和“流民”是“客民”,而汉唐起就已迁移来的汉人(包括古赣人和福佬人等)是“土著”;随着“山中贼”(哲学家王阳明语)即“流民”和原住在群山里的畲族人(“畲客”)等成为“编户齐民”的情况越来越多,“土著”或被逼外迁或被同化,从而使闽粤赣边地成了“纯客地”。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该书称客家人崇文重教的传统,实拜王阳明等治赣治闽官员为“教化”“盗贼子弟”而大力“立社兴学”所赐。翻阅全书可以发现,其核心观点之一为:“客家人的主体是百越后人和畲、瑶等族人转化过来的”。
我不太理解上述视频拍制者和所谓“客学研究者”为何会置那么多历史事实不顾而得出如此荒谬的结论?更不理解他们出于何种居心要生产这些“作品”?如果说,满清至民国时期,由于“土”“客”之间存在根本利益冲突,导致互相攻讦甚至大打出手,尚在情理之中;那么,现在改革开放都四五十年了,“土”“客”之间早已不存在重大利益纠葛,为什么还有人抱着各种偏见诬蔑、攻击整个客家民系呢?
从视频拍制者和相关学者立场看,他们显然是把自己当成正统的代表了。或许这正是问题之所在。因为,在我国历史上,以正统自居者大多特别讲究“华夷之辨”,强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由此出发,又衍生出“大汉族主义”,对“夷”“蛮”“俚”“獠”等少数民族毫不客气、毫不手软。远的不说,光是汉唐以来汉族官僚士绅对闽粤赣边地的真正“土著”——闽越后裔、畲人和山都、木客的态度就极不友善。譬如,对祖上为闽越族人的蛋民,粤东、粤中相关州志县志称其为“蛋獠”“蛋蛮”,“与禽兽处”“傍为蛇”“大率荒猥耳”;又如,畲族被《资治通鉴》等称为“洞蛮”“洞獠”或“獠贼”“洞寇”;再如,山都、木客被描述得更不像话,《太平寰宇记》引《牛肃纪闻》云:“长汀大树千余株……山都所居。其高者曰人都,在其中者曰猪都,处其下者曰鸟都。人都即如人形而卑小,男子妇人自为配耦(同偶)。猪都皆身如猪。鸟都皆人首……亦鬼之流也。”《唐韵》《广记》称山都为“山峭”“独足鬼”:“有独足者惟归化有呼野罗仙者,皆短小如童儿,成群好拳,一足,以一足跳而行。”直到光绪年间的《上杭中都叶氏族谱》“五郎公传”仍写道:元初长汀“林树阴翳,人烟稀少……其间有樟树妖精最为恶毒,每年要残食数人以肥其身。”
普通官民和刻板守旧的史学家这样说也就罢了,但连大诗人李商隐、大文学家韩愈等也未能跳出儒家偏见窠臼则不能不令人“涕泪满衣裳”了!——李商隐《异俗》诗云:“户尽悬秦网,家多事越巫。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韩愈则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说:“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
更令人发指的是,一些汉人为了自身利益不惜残害畲人、山都、木客等。如《太平寰宇记》记载:豫章为造州府,派人去砍山都居住的大树,“当伐木时,有术者周元太能伏诸都,禹步为厉术,则以左合赤索围而伐之。树既卧仆,剖其中,三都皆不化,则执而投之镬中煮焉。”就是说不仅毁灭了山都居住的地方,还把他们活活煮毙了!
此种正统观念流风所及,导致即使到了当下,仍有一部分人“中毒”甚深,说话、做学问往往囿于偏见而做不到实事求是。
当然,这也许与地域歧视和人种歧视劣习有关。长期以来,经济发达地区的人,或文明程度较高的人,甚至只要是先到某地定居的人,都可能会对其他地方、其他民族民系的人或后来者产生歧视情绪或偏见。这在全世界几乎相同。就国内来说,明清时期赣南“土人”歧视闽广来的“侨民”现象就异常突出,譬如,康熙十五年(1676年),时任兴国知县、本地人黄惟桂曾在《请禁时弊说文》中称:“兴邑地处山陬,民多固陋,兼有闽广流氓侨居境内,客家异籍,礼义罔顾。”这就是赤裸裸的地域歧视和族群歧视了(据了解,这也是中国古籍中首次出现“客家”一词)。类似表述在明清时期赣南各州志或县志中经常可见,譬如,康熙《续修赣州府志》卷3《土俗》载:赣州“可谓彬彬礼乐之邦……国朝三十余年……独郡城内外于先淳庞敦厚之意荡然无存矣。盖兵民杂处,各省流寓眩其耳目,移其心志然也。”就是说“流寓”即客家人等把赣州上好民风搞坏了。事实上,明清以来,特别是“土客大械斗”发生前后(咸丰年间)直到现在,广东部分广府人、客家人、潮汕人互相谩骂、指责的纪录连篇累牍。譬如,东莞、新会、恩平等地广府人詈客家人为“犭客”“蛇佬”“贼佬”等。基于此,也许有人会说上述视频拍制者和专家只是“继承”和“发扬”了已延续数百年的地域歧视和族群歧视传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从有关作品看,它们并非无心之作,而是“恶意满满”的——那些始作俑者或许正是客家人心目中如假包换的“贼古”呢!因此,给予严厉批评是必须的!
有专家说:“地域歧视问题说到底还是一个社会因开放度不够深,文化包容程度不够大,地缘色彩过浓,地域保护意识过强等原因所造成的。”(张永红著《人力资源法律风险管控及实务操作方案》)因此,我认为相关人士如果能打开心胸、提高境界、增长见识,相信能跳出地域和族群局限,成为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唯真理之是从者”!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传统的“华夷之辨”并非一无是处的——相反,在一些特殊历史时期其正面作用无可比拟!譬如,在面对外族入侵时,它往往可以起到团结华夏子民奋起抗争的巨大作用。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侵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7月8日,中共中央即通电全国,号召国共合作和全民族团结,建立民族统一战线,抵抗日本的侵略。不久,在中国共产党推动下,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这大大激发了全国各族人民共同抗战的斗志并为取得最后胜利奠定了坚实基础!
过犹不及。需要警惕的是,“华夷之辨”也不能不加节制地滥用,否则会导致重大灾难。历史上“义和团运动”不用说了,像前些日子某地发生的砍杀外国小孩事件也够触目惊心的了——那挥刀者何尝不是一种“害良”之“贼”呢?
但愿我们的“大汉族主义”气少些,正当正常的爱国爱族爱民精神更充沛些!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