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踏碓”，估计当今城里人和40岁以下的农村人大多不知是何“阿物儿”了；但对于上世纪80年代之前出生的客家人而言，它又是那样熟悉、亲切——每每听人唱起童谣“狗踏碓”时，仿佛一瞬间，那活泼怪趣的童年、五味杂陈的故乡都被勾上了眉间心头。
月光光，树头背，鸡公砻谷狗踏碓，狐狸烧火猫炒菜，田鸡食饭脚懒懒，老虎上山拗苦樵。
月光光，得人爱，狐狸烧火猫炒菜，鸡公砻谷狗踏碓，猴哥送饭用背背，田鸡婆婆抢老妹。
月光光，岭子背，鹅㧡水，鸭洗菜，鸡公砻谷狗踏碓，狐狸烧火猫炒菜，送饭送到岭子背。
捡到一个花老妹，搭佢亲个嘴。（引自“天下客家”网）
这首童谣不长，但它历数公鸡、狗、狐狸、猫、老虎、猴子、田鸡、鹅、鸭和花老妹（一种昆虫），以及月亮、树头、砻、碓、苦樵（音fu3 ziau1，一种野菜)等众多事物；更为生动巧妙的是，它把动物拟人化“安排”它们做不同家务，描绘出一幅勤劳和谐、相亲相爱的大家庭图景。而且，它节奏分明、朗朗上口，一听就懂、一背就会，所以特别惹孩子们喜爱。可以说，改革开放前很少有客家儿童没听过唱过它——当然，地方不同，版本不尽相同，但“狐狸烧火猫炒菜，鸡公砻谷狗踏碓”这句大体都有。
“语言具有社会特征，是生活形式的一部分。”（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儿歌、童谣大多浅显易懂，但有的也包含深刻人生道理或文化内涵，通过它们可以了解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特征。这首童谣即如此：其中的“狗踏碓”特别是“踏碓”一词不仅搞笑逗趣，深入追究会发现还颇具“历史感”。
古人踏碓图。
“狗踏碓”是客家人常用的一句俗语。主要形容某人做事马虎、没有章法，或者瞎搞、帮倒忙。那么，客家话为何会有此词语和用法呢？我们有必要先了解碓的流变及相关史实——
碓，普通话读duì，此音在北方地区从汉代至今似乎都未有变化；但不知从何时起，客家话读为doi4了。它是一种在我国存在了几千年的生产生活工具，通常由石臼、碓身和碓踏三部分组成；有人说它其实就是一个大舂杵，样子像一个放倒的“7”字。《说文解字》说：“碓，舂也。从石隹声。都队切。”《广韵》《集韵》和《韵会》等均作“舂具”解。它既是动词（同舂），又是名词（舂具）。《全后汉文》卷十五“桓谭”曰：“宓牺之制杵臼，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巧，因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杵舂又复设机关，用驴骡牛马，及役水而舂，其利乃且百倍。”就是说，上古时伏羲（即宓牺）发明了杵臼（手持杵击臼去谷物皮壳等的工具），后世之人则利用杠杆原理制成了借身体重量来工作的踏碓，再后来又发明了利用兽力和水力的碓。那么，这“后世”指何时呢？由于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第七中写李冰在蜀治水时曾“凿离碓”，于是便有人认为舂碓战国时期就有了。但是，我去都江堰参观过，那个所谓的离碓，其实是李冰父子率领蜀人开凿宝瓶口时从玉垒山上分离出来的大石堆，属于引导岷江水流入成都平原工程的一个关键部分；宋裴骃集解的《史记》也说得很明确：“碓，晋灼曰：古‘堆’字。”所以，司马迁所记之离碓并非舂米用之碓。不过，西汉史游著有《急救篇》，又名《急就章》，为汉代学童用教科书，书中按照姓名、服饰、饮食、器物等进行分类，其中提到了碓：“碓硙扇隤舂簸扬。 ”据考证，碓是舂具，硙（音wéi）是磨具，扇隤（音tuí）是风车，三者均为去谷壳用的。此为目前所见最早的关于舂米碓之记录。不过，其是手碓还是踏碓，尚无法判定。西汉末年扬雄著《方言》中说：“碓机，陈魏宋楚，自关而东谓之梃硙，或谓之䃀。”则表明“碓机”——踏碓或水碓于西汉末年已在我国不少地方使用，只不过人们称之为“梃硙”或“䃀”。对此，我更倾向于认为扬雄写的是踏碓，因为从手碓到踏碓是机械力学运用的革命性飞跃，从踏碓到水碓又是技术一大提升，而从手碓过渡到水碓的关键环节即为踏碓——毕竟水碓是在运用杠杆的基础上改进而成的。《方言》说碓机又叫梃硙——梃者棍棒也，应是用脚踩踏以扬起碓头的长木，因此，扬雄所言当为踏碓。考古发现对我们了解汉代踏碓使用情况很有帮助：1975年，北京清河镇出土了一尊13厘米高、东汉时期制作的绿釉陶踏碓俑，它塑造的正是人们踏碓舂米的模样。
东汉以后，关于水碓的记录日益增多。范晔《后汉书·列传》卷七十七“西羌”中说，汉安帝永建四年，尚书仆射虞诩上疏建议在陇西羌人居住地建设河槽和水碓，称“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唐李贤注曰：“水舂，即水碓也。”同时，东汉刘熙撰《释名》卷第一“释水”中也提到：“鱼梁，水碓之谓也。”这些都说明最迟在东汉水碓已得到广泛应用。再后来，人们发现水碓可多机连用，那样效率更高，于是出现了连排碓机，《晋书》引用傅畅《晋诸公赞》说法：“连机碓”是“杜元凯作”，“由此洛下谷丰价贱。”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水碓技术在汉晋时属重大科学发明，因此，拥有水碓之多寡便成了当时人们拥有财富丰匮的象征。如《世说新语》“俭啬”第二十九称：“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不仅如此，水碓还成了阔佬们炫耀财富的“名品”——恰如今人在网上“晒”名车法拉利和名表劳力士，如《世说新语》“品藻”第九中记述：石崇曾公开表示水碓等物是其“娱目欢心之物”。熟悉历史的人知道，石崇就是那个与王恺斗富时把价值连城的珊瑚树说打碎就打碎的人，却把水碓当作心头好，说明直至东晋水碓仍珍贵得很。
碓的主要用途自然是给谷物脱壳，被石崇等人拿来摆阔属于“不务正业”。不过，数千年来，碓的功用凿实不少，正面的有，负面的甚至惨无人道的也有。正面的包括：1.捶原料给绢、丝等染色。北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卷三记载了用碓捣地黄根染绢的详细程序。2.柞桐油等。明缪厚撰《诗话类编》中说：绍兴学政陈野水离任时行山村中，因口渴向一老人讨水喝，老人笑称他要捣桐油，客人要喝水请自倒，“上碓不顾。”3.造纸。清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五十二记述：顺昌作纸人家均以水碓捣原材料，“双轮如飞，舂声在舟”。凡此等等。负面的用途主要是成了恐怖的杀人武器。姚思廉著《梁书·列传》第五十“侯景”中载：“景长不满七尺，而眉目疏秀。性猜忍，好杀戮。刑人或先斩手足，割舌劓鼻，经日方死。曾于石头立大舂碓，有犯法者，皆捣杀之，其惨虐如此。”侯景还不是最残忍的，欧阳修著《新唐书·逆臣列传》第一百五十下“黄巢”中描述道：“楷击陈州，败死，巢自围之，略邓、许、孟、洛，东入徐、兖数十州。人大饥，倚死墙堑。贼俘以食，日数千人，乃办列百巨碓，糜骨皮于臼，并啖之。”黄巢兵乱，百姓因饥荒纷纷死于墙边壕沟；黄巢兵将不仅不救民于水火，反而每天要吃掉数千俘虏；更令人发指的是，为方便骨皮一并吞吃，他们设置上百台大踏碓将人捣成糜！欧阳修是宋代大文学家、史学家，其所记当非凭空杜撰。由此两例我们可以进一步明白，在封建社会，无论贵贱都有不少人是没有人性的，遑论人道精神了。由此生发开去：对于“黄巢起义”的历史意义固然要肯定，但对其丑恶一面也不能视而不见！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标榜“慈悲为怀”的佛教竟然也设有碓刑。东汉失译录《分别功德论》卷第三云：有一老比丘叫善觉，乞食到地狱城外，见“有男女二人坐犯淫”而被治罪，“置碓臼中捣之，斯须变成为沫。”无独有偶，唐释道世撰《法苑珠林》第七十七“地狱部中”也说：因十八层地狱里有一“舂臼地狱”，信相菩萨看到在那里受刑的众生非常悲惨，于是问世尊为何要让那些人“为诸狱卒剉碓斩身”？佛回答说因为他们“以前世时，坐不信三尊，不孝父母，屠儿魁脍，斩截众生，故获斯罪。”揣摩佛祖之意，当是碓刑太过酷烈，便借以吓唬芸芸众生必须信奉佛法僧，必须孝顺父母，莫要做屠夫杀生，否则就要受碓刑之苦，其目的是通过惩恶来扬善。按佛教经典说法，设置十八层地狱之目的均如是。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詈语：“再敢调皮捣蛋就喊人捉去碓了！”当时知它很恶毒，但一直不知究竟怎样恶毒，今天才恍然大悟——那是要把小孩子抓去捣成肉沫啊！
“本以为是王者，谁知是撒旦。”大家可能没料到，本文开头“踏碓”挺欢快的，但“踏”着“踏”着就“踏”出人类文明史上一堆糟心事来了！有人也许会觉得不舒服，但这也没有办法——史实就摆在那里呢。当然，在人类几千年文明史中，与踏碓相关的内容还有不少，有的能让人感觉好一些——这些留待在“下篇”再论。
最后回到开头提到的问题：为什么客家人会以“狗踏碓”来形容某人做事马虎、没有章法或者瞎搞、帮倒忙呢？有民俗专家撰文称：客家人踏碓舂米或打糍粑时，家里的狗经常会跟着到碓房玩，有时还会模仿主人去踏碓，但由于其力量不足、动作又毫无规律，不仅显得杂乱无章，还常常把现场搞得一团糟，帮忙不成反给主人添麻烦，因此，便有了“狗踏碓”的比喻用法……（参见“百度百科”）
——姚燕永@粤东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