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以为客家人性情相对单一一些,譬如,在对待故乡、故土、故人、故物时,一如大多数国人,总是温情脉脉、愁绪满满。但最近看了些资料,作了些思考,我的看法有所改变:或许,客家人秉性中断舍离的决绝更为凛然。
这得从一句七言诗说起:“日久他乡即故乡”。
熟悉唐诗的朋友都知道,它出自王之涣名作《日久他乡即故乡》。全诗如下:“日久他乡即故乡,万里云山到故园。桃花依旧笑春风,一别若隔几时现。古往今来人事变,欢声不再叹也真。忧愁尽入心中去,乡关万里寄思念。”不过,此诗虽开头即称自己已“日久他乡即故乡”了,其实通篇叙说的却是深切乡愁,正如张九龄的“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以及苏轼的“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等等。可以说,“乡愁”是历朝历代文人骚客永恒的创作主题之一。
客家文人当然也不例外。譬如清末著名诗人黄遵宪也常抒写思乡情怀,其七律《小饮息亭醉后作》曰:“斜日江波听鹧鸪,鹧鸪啼处是吾卢。酒酣仍作思乡梦,径仄难为《益地图》。”近代军事家、政治家丁日昌亦反复呤咏故园风物,其《正月二十四日》描绘道:“昨从故园踏绿苔,千树万树梅花开。花魂雪意两高绝,肯侑丁子衔清怀。”
故乡平远县城新貌。
故乡之思不仅文人雅士有,平头百姓一样有;而且,其情状之浓烈未必在前者之下。这在众多客家山歌中可以充分感受到。譬如,长歌《旧时过番真可怜》不仅描写了客家男人下南洋的悲苦经历,还诉说了他们对故乡的无限眷恋。该山歌最后唱道:“时光荏苒数十载,鬓霜白发换少年;打点行装唐山转,老夫老妻哭团圆。”(见刘国柱编著《精选客家山歌三百首》)亦可谓“字字看来皆是血”!
也许正是因为有无数类似动人心魂、摄人心魄的文字记录和种种传说,导致我们忘却了客家人早已习惯做客,或者说“以客为主”,甚至“日久他乡即故乡”了——“客家”在某种意义上已变成只是一种身份符号,无论在闽粤赣边地还是在粤北、广西、四川甚至台湾,讲客家话的人在当地早已“当家作主”,大多成了典型的“土著”。
换句话说就是:客家人“挥别故乡走向新生”的勇气特别强大。这或许正是其他民系相对缺乏的。
平远姚氏宗祠。
先看看客家人独有的“背骨行”,即逃难时把祖先(主要是父系亲人)骨殖挖出来装在瓮里背着走到新定居地安放。这当然是客家人祖先崇拜的体现,也是不忘来处的明证。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它何尝不是客家人的一种果决和毅然呢?——我连祖宗都一起带走了,谁还能奈我何?而只要祖宗在,何处不是我的家?所以,有学者以客家人不回中原祭祖为由否认客家先祖大多来自中原汉族,这恰恰证明了这些学者的无知——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客家民系特性。
其次来看看客家人开枝散叶时的表现:恰如雄鹰长大后离开母巢决然飞去一样,客家地区不少大家庭的子孙们在父祖生活的地方已容纳不下时,也会断然远走他乡开疆拓土、扎根发展,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这从客家地区保留的一些家谱家训或族规中可知一二。譬如,闽西上杭县《黄氏源流家谱》载:“黄氏第一百一十九世峭山公,妣上官氏、吴氏、郑氏,上官氏生和、梅、荀、盖、楚、龟、洋七子,吴氏生政、化、衢、卢、福、林、塘七子,郑氏生发、潭、城、延、允、井、层七子。”总共有21个儿子。由于拥有的土地等资源有限,于是峭山公要儿子们离乡自谋生路,儿子们慨然响应,纷纷打点行装踏上征途。临别之际,峭山公赠给儿子们一首诗:“骏马登程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旦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惟愿苍天垂保佑,三七男儿总炽昌。”据说此诗亦是黄氏后人认祖归宗的凭证。
闽西武平县湘村《刘氏盛基公家谱》亦载:“广传公,原居广东,出任江西(流传),配杨太婆、马太婆,共生十四子,杨太婆生九子,即:源、湶、洲、渊、海、浪、波、涟、江,马太婆生五子,即:淮、河、汉、浩、深,广传公(命十四子)出外开基时赠言曰:骏马骑行各出疆,任从随处立纲常;年深异境皆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早晚勿忘亲令语,晨昏须顾祖炉香;苍天佑我卯金氏,二七男儿共炽昌。杨太婆祝词:九子流九州。马太婆祝词:五子天下游。”
类似的记录客家地区还有不少。(以上参见刘大可著《朝夕勿忘亲令语:闽西客家的祖训家规》)不过,有点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闽西刘、黄等姓人家的“赠言”内容颇相似,特别是“立纲常”“日久他乡即故乡”之类的说法非常一致。按理说异姓族谱不可能互相抄袭。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要么同处闽西,文教传统一致,人生理念趋同;要么就是后世的文献整理者做了“手脚”。窃以为当是文教理念趋同所致——毕竟后世文人缺乏“作案”动机。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作故乡。甚荒唐……”行文至此,耳畔突然响起《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我不禁扪心自问:汝亦“日久他乡即故乡”了吗?抱头沉思良久,最后不得不承认:尽管家乡还有阿姆、兄长等亲人,平日里也经常被思乡心绪困扰,但数十个春秋轮转,自己着实已在羊城落地生根——羊城不是故乡也是故乡了!而这并非曹雪芹所言之“甚荒唐”,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客家人应该有的“基因传承”吧?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