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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野语|“赴墟”

2024-09-30 09:33 来源:南方网

  泪水悄悄从我脸庞滑落……此刻,我与《弃犬历险记》中的“我”共情了!

  《弃犬历险记》是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原副总编辑丘克军师兄的大作。写的是少年的“我”和弃犬“阿花”“一起奔跑、命运与共”的励志故事。丘师兄笔下“我”的奋斗经历有虚构成分,但我认为主体还是写实,是其青少年时期生命体验的真切记录。由于同为客家人,又都在贫困农村长大,书中的很多情节都让我思接千里、浮想联翩。其中,第四章《茁壮成长》中关于“我”跟随旺丁叔“趁”长垌街圩卖鸡蛋的描述就如此。

《弃犬历险记》封面。

《弃犬历险记》封面。

  小说写:“我”提着装着25个鸡蛋的篮子去街上摆地摊,好不容易找到个位置把鸡蛋摆好,便有一位穿着斯文的中年男子来问价;货比数家后,他回来把鸡蛋全买了。“我拿着他给的两块钱,看着提着篮子远去的男子的背影,心想他可能是吃‘国家粮’的,我们农村人辛辛苦苦交的‘公粮’就是分配给他们这些人去享用的”,于是“我”暗下决心将来也要“和他们一样”……

  读到这儿,我不禁身心一颤。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勾起了我早年与“赴墟”相关的种种悲欣往事。

客家墟日热闹场景。 图片来自网络

客家墟日热闹场景。 图片来自网络

  与丘师兄生长的粤西不一样,我老家粤东梅州大多数人称赶集为“赴墟”而不是“趁圩”(赴,《说文解字》曰:趋也。《乐府诗集·木兰诗》云:“万里赴戎机,关山若飞。”说明“赴墟”之说既古且宜。在此不作细论。)不过,与丘师兄一样,那时小小年纪的我也经常到县城墟上卖家产物品,不仅有鸡蛋、鸭蛋,还有鸡、鸭、猪、羊以及花生、地瓜等等,甚至还有老鼠干。下面择其要者说道一二。

  养羊卖羊情形率先浮现脑海。“文革”后期,生产队对各家各户养殖动物略有放松,于是,我们家除养了十几只鸡鸭外,还畜有一头黑母羊。大哥那时高中毕业已两三年,求人帮忙安排到机床厂当临时工——抡十八磅大锤去了;二哥被要求下田干活挣工分,于是放羊(客家话叫“掌羊”)的活主要归我。这活不累:早上起来,用一根十来米长的麻绳把羊牵到山窝里,找一个野草比较丰茂的地方,把绳子绑在象腿粗的松树或杂树上,即可回家吃饭、上学,下午放学后去把羊牵回来就行了。当然,有时羊也会挣脱绳子走失。一般情况下也不用太担心,因为我家这头母羊很有灵性,天黑了会自己走回家。有一次天黑透了它还没回来,把阿姆和我急坏了,于是打着手电、顺着羊脚印找出去,同时口中不停地“咩~~咩~~”呼唤;走出五六里地后,远处突然传来母羊熟悉而凄凉的应答声!于是,我们循声寻到了它存身之所:邻村一个村干部家的牛栏里。那村干部家人说:“下午这只羊走到我家菜地乱啃。我们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领,便牵回来放在牛栏里了。”阿姆连忙道歉,问:“损失几多钱?”那家人说:“算了!乡里乡亲的。你们把它牵走吧!”于是,我们再三道谢,把它拉出了牛栏。磕磕绊绊走到半路,望着天边残月,我问阿姆:“如果这羊不知响应,会不会就‘没’了呀?”阿姆生气地回答:“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这样想别人呢?谁人的心不是肉啊!”于是我不再吭声,只是不停地抚摸温暖的羊头,表扬它“真聪明”;它仿佛听懂了,不时昂头轻声“咩”一下……

  我赴墟卖的羊当然不是这头“老”羊,而是它生的小羊。我家这头“老”羊很懂“计划生育”:每年夏、冬都会各生一只羊羔,偶尔才有一胎两只的。小羊出生后,阿姆会悉心照料,同时要求我“掌羊”时必须十分小心:不能靠近山崖、河边。一般情况下,养上几个月小羊就会长到十来斤重,阿姆或我就会把它牵到墟上去卖。运气好的话,一只小羊可以卖五六块钱,够我和二哥交学费和杂费了。记得是1975年11月的一天,我牵着一只小羊来到县城大墟一个角落,左顾右盼等了一天都没见有人来问价,更别说买了;眼看天色渐晚,墟就要散了,急得我搂着小羊的脖子拼命揉搓它的脑袋;估计小羊也是又饥又渴,还被我大力揉搓,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嘶哑着嗓子“咩咩”直叫唤。然而,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永牯,卖细羊子啊?”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仅大我一岁多的远房表哥阿祥,他正挑着两个空箩筐快步走过来。我强装高兴地回答:“是表哥啊!还没回家?”他把箩筐放下,蹲下抚着小羊的头和背,热切地问:“这只羊多少钱?”由于表哥家比我家还穷,我认定他是不会买这羊的,于是懒洋洋地回答:“5块。”谁知他站起身,从破裤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旧纸包,颤抖着手打开从里边点出5张1块的递给我,说:“我一直想养只羊呢。你这只卖给我吧!”我惊讶地接过钱,问:“哪来那么多钱?”他又乌又赤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刚挑了两箩米去卖,得了9块多呢!”看到他手上的纸包里确实还有钱,于是我把羊绳交给他,跟他和小羊摆摆手,蹦跳着回家去了。

  然而,我刚把钱交给阿姆,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便听得大门上传来急骤的敲击声。出去一看,是表姨和抱着小羊的表哥站在门口。阿姆赶忙把他们让到厅里,还没坐下,表姨就大声说:“对不起!表姐,你家的羊我们不能买!麻烦你把钱退给我吧!”阿姆柔声问:“怎么回事?”表姨眼眶立即红了,说:“阿祥他爸病了,没钱看医生,没办法下午叫阿祥挑了家中仅存的两箩米去卖……没想到阿祥这么不懂事,竟然……”表姨说着说着哭出声来了!阿姆一听,急忙跑进房间把我刚交给她的5块钱拿出来还给表姨。阿姆还说:“如果阿祥实在想养羊,就把它抱回去吧。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也不迟……”但表姨一把从表哥怀里夺过小羊塞到我手上,然后拉着泪水涟涟的表哥急脚脚走了。

  估计他们走远后,阿姆关上大门,再三追问是不是表哥主动要买羊的?得到我非常肯定的答复后,她长吁了一口气,说:“唉!真是越穷越出鬼!”我听了不敢吭声,因为不知道阿姆说的究竟是表哥还是我!

客家竹制捕鼠神器。 图片来自网络

客家竹制捕鼠神器。 图片来自网络

  捕田鼠和卖田鼠干的“光荣事迹”接着涌上心头。很多人都知道,客家不少地方是有吃田鼠习惯的——上世纪那“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不用说了,即使是现在,闽西、赣南等地仍有不少人吃。我们单位一位梅州籍老领导70多岁了头发基本是黑的,据说就是因为小时候吃了不少田鼠。不过,必须说明的是,我们那里人吃的是从稻田、麦田、番薯地或花生地里捉到的老鼠,而不是人居住区的老鼠——那叫“坑渠鼠”,不干净,是不能吃的。因为吃田鼠的人多,便给了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挣钱机会:我们会用竹筒做成捕鼠工具,每天傍晚时分拿到田头地尾找到田鼠必经之地放好。通常竹筒“机关”上会挂一小块新鲜番薯。夜里老鼠出来觅食,闻到番薯甜味就会钻进竹筒去咬,这将触动“机关”使筒内细绳突然收紧将田鼠死死勒住。次日天刚亮,我们按标记找到竹筒,取下老鼠拿回家,剥皮去内脏,斩掉头部和爪子,清洗干净后用盐涂抹鼠体,再把它们挂在竹竿上风干;等到墟日(各地间隔时间不一,我们老家为三日一墟)到来时,便用草纸包着放在竹篮里提到墟上卖。价钱一般是五分钱一个。有时候竞争对手多,三四分钱卖一个的也有。由于我制造捕鼠工具的技术比较好吧,又较善于发现田鼠活动踪迹,擒获相对多一点,卖的钱自然也多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此事被县里一个通讯员知道了。有一天,这个通讯员脖子上挂着个相机突然闯到我家,说县里正开展灭鼠运动,听说我擅长捕鼠,希望能拍我抓田鼠的照片给报纸刊登。由于只拍我一个人显得有点孤单,他让我再找两个小伙伴一起拍。当时我特别兴奋,马上跑到邻屋找来两个玩伴,拿着五六个竹制工具来到村外一条小溪边,按要求摆好姿势,让他拍了好几张照片。数日后,照片在市报上刊出了,有两块豆腐那么大,配文标题为“山乡捕鼠小能手”。一时间,我在村里更出名了。更有意思的是,后来我到省报当了记者,与该通讯员不时有来往,有时说起这段“古”来,都会哈哈大笑一番。

  下决心要吃上“商品粮”(即丘师兄说的“国家粮”)的事更是历历在目。“商品粮”是计划经济时代非农人口才有资格分配的粮食。丘师兄小说中的“我”,是看到国家干部模样的人一下子买了他25只鸡蛋而让他心生感叹;我则是直接受了刺激——一日,我在墟上摆卖鸭子,一个衣着光鲜、在县某事业单位当干部的叔姆从我摊前经过,我不假思索便大声打招呼:“叔姆好!来买东西啊?”她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目光森森地从上到下将打着赤脚的我扫射了一遍,鼻子里“哼”了一声,沉下脸走了!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羞得满脸通红,暗道:“有啥了不起的!我将来不仅一定会吃上‘商品粮’,而且一定会吃得比你好!”客家俗语云:“人怕人打落(讥讽、贬低),火怕人烧着。”这也成了我日后勤学苦读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内在动力之一。

  《弃犬历险记》的结尾很光明:“我”最后被江海大学破格录取为研究生,开启了人生新旅程。我也一样,本科毕业后读了研究生,工作后不仅吃上了“商品粮”,事业还不断有成。所以,我一直感恩国家恢复高考、一直歌颂十一届三中全会——这是我能实现人生抱负的客观前提;当然,我内心也感谢那个叔姆:没有那把“火”,也许我还“旺”不起来!

——姚燕永@粤东野语

编辑:郭昊奇   责任编辑:王萍   校对:梁洁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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