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朋友发来微信:“老兄,看了大作《高毛绝代》,你说的‘碗公’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们客家人的器物是有性别的?”我略作回想,明白了其所指为文中例句“高毛鬼(或死高毛),再打烂碗公就打烂你屁股!”提到的物件,同时想起老家一句俗语:“碗公装姜嫲(音同麻),刀嫲㓾(音同迟,杀之意)鸡公”,便回应道:“是的,客家话中某些器物名词是有性别的,除了碗公,还有石牯、人伯公(泥塑)、笠嫲、勺嫲、半公嫲(皮卡车)等等。专家们称它们为‘有性名词’。”朋友听了连声说:“好!很有意思!建议写一篇客家方言‘有性名词’方面的专论!”正好我对此语言现象也有过一探究竟的想法,于是便做了些功课,结果发现里头“大有文章”。
畲族笠嫲。
经梳理,我发现客家方言中“有性名词”真不少。不仅有有生命的,有无生命的,还有涉及有生命体中某些类别和部分的。有学者将相关词语划分成两类:生物性征(sex)词和社会性征(gender)词;而且,两类词又分别“进一步划分为‘男性词(masculine noun)’和‘女性词(feminine noun)’两大类。‘男性词’指的是以‘公’‘伯’‘哥’‘牯’等表示男性/雄性的单词为词尾的词组,‘女性词’指的是以‘嫲’‘婆’‘妈’‘姑’等表示女性/雌性的单词为词尾的词组。”(罗鑫《朝·昼·夜——客都饮食、语言与民间故事》)有人统计,相关词至少有几十个。具体包括几方面:
与人相关的。它又分为整体性的——某个或某类人的,和非整体性的——即人类身体某个部分或器官的。整体性的有:男的称“某某牯”,如阿三牯;或“某某公”,如阿公、二叔公;也有的称哥,如契哥(男相好)。女的称为“某某嫲”,如阿六嫲;或“某某婆”,如太婆、二叔婆,还有孟婆等;个别地方称“娘”,如阿娘(母亲)等。还有一些特别指称,如男性方面的“戆牯(蠢男)”“贼牯”“花牯(花心男)”等;女性方面的“恶嫲(泼妇)”“短命嫲”“大食嫲(贪吃女)”“懒尸嫲(懒惰女)”等,它们大多属于咒语或歧视性用语。非整体性的有:鼻公(鼻子)、脚趾公(脚拇指)、手指嫲(食指)、耳公(耳朵)、拳头牯(拳头)、手指嫲(食指)、舌嫲(舌头),等等。
其他生物相关的。雄性的有:牛牯、马牯、羊牯、狗牯、猴牯、鸡公、鸭公、鹅公,等等;雌性的有:牛嫲、马嫲、羊嫲、狗嫲、猴嫲、鸡嫲、鸭嫲、鹅嫲、鲤嫲,等等。
与植物相关的有:姜嫲(老姜)、葱头嫲(红葱头)等。还有类称的,如虾公(虾类)、蚁公(蚂蚁)、䘆公(蚯蚓)、猪屎粪公(屎壳郎)、虱嫲(虱子)、匹婆(蝙蝠)等。此外,还有用“哥”等表示某类生物的,如虫哥(蝶的幼虫)、蛇哥(蛇类)、滑哥(塘鲺)、猴哥(猴子)等。某些地区还有以“娘”“婆”称雌性生物的,如鸡娘、猫娘、狗娘等等。
以上语言现象,国内其他方言大多也有,只不过用词不一。譬如,广府话中就用“仔”表示男性幼儿或雄性小动物,如鸡仔,用“乸(音同那)”表示雌性生物,包括鸡乸、猪乸,等等;吴方言也将雄鸡叫作鸡公、母鸡称为鸡娘。因此,从语言学角度看,它不算是十分特殊的现象。
客家笠嫲。
客家方言中最具特色的是用“有性词语”指称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体。如,用雄性词语“公”“牯”“仔”的:碗公(大碗)、沙公(粗沙)、人伯公(泥塑)、人公(人造玩偶)、石头牯(大石头)、椅牯(杌凳)、刀仔(小刀)、碗仔(小碗),等等;用雌性词语“嫲”的:刀嫲(大刀)、筷头嫲(筷子)、索嫲(绳索)、笠嫲(竹笠)、勺嫲(水勺)、镬嫲(炒菜锅)等等。有专家认为,用雄性词语表示的事物大多有在同类物中较粗大、突出或小巧可爱的意思;而用“嫲”表示的事物也有指同类物中较粗大者(如索嫲、刀嫲),或凹陷器具,如勺嫲、笠嫲。(见温昌衍《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
客家方言这种特色也非绝无仅有。赣方言、楚语(江淮官话黄孝片语)、畲语有同类现象,如石头称为石牯或马卵牯,杌凳叫作椅牯,大碗称作碗公、小碗叫作碗仔,生姜唤作姜娘,等等;不过,无论词汇数量还是应用范围,这三种方言都远比不上客家方言。而且,经深入调研发现,它们是相互继承或影响所致。譬如,楚语区居民的先祖主要是明初“江西填湖广”时迁过去的,其所操语言为赣语,因此,楚语使用“有性词语”习惯来自赣语区。而赣语区原住民是包括畲族人在内的百越族人,因此,赣语中有一些词汇和语音来自畲族等少数民族。作为最多使用“有性词语”的客家先祖又比操赣语者晚到闽粤赣边地,不仅与赣语区居民混居,大量的还长期与畲族等杂处,因此,客家方言受赣语和畲语影响很大。譬如,牯、嫲等词在古代汉语和闽粤赣边地以外的方言中极少见,它们极有可能来自古赣语或古畲语。加上客家方言众多语音与赣语、畲语相同或相似,导致不少学者认为客家方言并非一种纯粹语言。最极端的说法来自台湾学者罗肇锦,他认为“畲语是客语的前身,客语就是畲语”。(《原客(客的前身是畲瑶)》,见胡柏松主编《客家方言调查与研究》)此说虽不无依据,但其轻视基因检测“客家人数据结构中汉族占80.2%,类畲族结构13%,类侗族结构6.8%”的结果(见《遗传学报》第30卷第9期《客家人起源的遗传学分析》),特别是无视大量确凿的客家先祖移民历史记录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为国内外大多数学者认可。
“中国各异的方言在一定程度上是历史上汉族人南下迁徙与当地语言(楚国、百越国)交融的结果。”(罗琼鹏、彭馨葭著《语言学》)这当然包括客家方言。既然是交融,那影响肯定是相互的,也就是说长期居住在赣语区和畲语区的客家人其语言也必然会影响赣语和畲语。由于交融导致赣、客、畲三种方言有很多相同或相似之处,以致有专家反过来把赣语和畲语均划入客家方言范畴。尽管后来国家有关部门调查取证后,把赣语、畲语与客家方言区分开来,但现在赣语中有大量客家词汇和语音,特别是畲族人大多只会说客家话,却是不争的事实。(参见陈上海主编《客家方言大典》、陈丽文主编《潮州凤凰山畲族文化·语言》)
有专家指出,“有性名词”不只客家方言有,西方也存在。约翰·爱德华兹著《牛津通识读本:社会语言学》中说:“词语可以指涉阴性或阳性,或者与这些类别有关的事物。英语中,我们会发现he(男)和she(女),actor(男演员)和actress(女演员)这类有较为明显归因的词语和一些没有那么明显归因的词语(例如,ship被视为阴性)。其他语言也有中性词(英语中,it是中性代词)。有些词汇的性别归类可能很难理解。例如,德语中,‘刀’(messer)、‘叉’(gabel)和‘汤匙’(löffel)分别为中性、阴性和阳性。法语中,‘阴茎’(pénis)是阳性——但‘阴道’(vagin)也是阳性。意大利语的‘女高音’(sopranos)是阳性,但‘哨兵’(sentries)却是阴性……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特别是世界上也有一些语言有借用性别名词来表示别的意义的传统,如英语常用she来表示国家、秋天、月亮、希望等。这看似与客家方言相同,但深入分析发现,爱德华兹所说的更多是词义本身或词的借用,与客家方言用“有性名词”指称无生命事物有很大不同;而且,其相关词很少,不像客家方言那么丰富多样。
韶关丹霞山。图片选自网络
“碗公装姜嫲,刀嫲㓾鸡公。”作为在客家地区流行的一个俗语,其本身含义不多——更多的是客家人相互打趣或强调自己语言的特殊性罢了。那么,为何会有此现象?学界有不同说法。一是“来自古代汉语遗存说”。相关词汇包括公、伯、婆、娘等等。以“公”为例:上古时,公就是对男性祖先的尊称,后来客家人把它转用于雄性动物;又由于公是诸侯的通称,后来还成了爵位之首,地位显著、突出,所以被借用来指称一些同类中较粗大或突出的事物,如鼻公、耳公、碗公等等。二是上面提到的“来自古赣语或古畲语说”。那为何古赣语和古畲语会出现牯、嫲等指称无生命器物的现象呢?最大的可能是上古生活在百越地区的人(他们是畲族和部分赣民的共同祖先)非常迷信,都是泛神论者,认为万物皆有生命和灵性,把一些无生命的事物也赋予了生命和性别。譬如,他们居住于山区,到处是石山石头,石头成为最先可利用的生产生活工具之一,作用巨大,石崇拜自然产生;由于石头形状突出,便赋予它雄性特征——自然界本来就有一些石头状如男根。三是“对生存环境现象概括创造说”。它指的是客家人在不同历史时期,根据各自对生存环境中不同现象的认识而想象创造出来的,譬如“半公嫲”,就是不知哪个现代客家人,看到皮卡车前半部分遮住了而后半部分是敞开的(恰如半男半女)而发明出来的新词。这很好地证明:词语“是生活在一定文化环境中的人们通过特定的思维方式对现实现象的概括反映,以及引发的主观体验、评价和联想。”(查尔斯·奥格登、爱·理查兹《意义之意义》)
客家方言真的很复杂,但也真的很有趣。不是吗?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