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这是元人创作的一首曲子,名为《塞鸿秋·山行警》,作者已不可考。初读它,稍觉平淡,吟诵再三则滋味渐浓:人生何处不是一个行字?那怕“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只要“一铺路”“一铺路”走下去,总能越过“山无数水无数”收获“情无数”。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日前,《“一铺路”》刊播后,在南方+上收到一些评论:“从一个词读懂一段历史,真棒!”“文化传承十分需要这样的解读。”云云;也有朋友发来短信:不知不觉间“粤东野语”已出到五十五篇了,为老兄的静心恒心点赞!感谢读者和朋友的鼓励!可以说,这一年多来,我围绕语言人类学系列话题做了些探索,恰如行过“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回首看看,成果虽嫌单薄,但得到读者、朋友之“情无数”。这将激励我在柳暗花明的学术路上继续攀登!
反刍《“一铺路”》一文,总觉得意犹未尽。因为它更多的在“说事”而非“说人”。而事实上,在数千年浩瀚历史长河中,那一个个在驿站、邮铺中进进出出的人,或伟大或渺小,或英雄或狗熊,或欢乐或悲戚……在他们风尘仆仆的身上,蕴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下面,我们挑选几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来絮叨絮叨——
一、白起之死
我眼前首先浮现的是一位白发萧疏的老人。他正踉踉跄跄行走在坎坷不平的驿道上。这时,天将黄昏,风雪交加。老人冻得瑟瑟发抖,但不得不咬牙前行。不久,他来到离咸阳西门十里处的杜邮亭,摇摇晃晃踏进亭中坐在石板上喘息。
老人叫白起,曾被封武安君,秦国乃至于天下无人不知的战神。他在长平之战一次性坑杀四十万赵卒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但就是这么个战功赫赫的人,却因违抗秦昭襄王的命令被逼上了绝路——前来索命的使者不久便快马追上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公元前259年9月,秦王请白起带兵再征赵国,他因病“不任行”。秦王只好请王陵率军前往。然而,王陵接连败北。次年正月,白起病愈,秦王再请他取代王陵统军,但白起说了一堆此时不宜攻赵的理由,拒绝前往;秦王不悦,强命他赴赵,白起坚持“不行”;秦王又派相国应侯上门劝说,白起以病推托;秦王气不打一处来,把白起“贬为士伍,迁之阴密”,同时“使王龁代陵将”。但王龁带兵围攻邯郸“不能拔”,反被赵国请来的楚魏联军打得大败。消息传回咸阳,白起说:“秦(王)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言暴怒,斥令白起去赵国统军,但白起“病,未能行”。这时,前方战事更加狼狈,秦王气极,派人将一直待在咸阳城的白起赶出去。白起只得仓促上路。当他走到杜邮时,秦王与应侯等商议后觉得仅将他流放不解恨,“使使者赐之剑,自裁”。白起接剑时尚忿忿不平:“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但沉思良久,他想起了被坑杀的数十万赵卒,长叹一声:“我固当死!”然后挥剑自刎。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此事发生在秦昭襄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十一月,称“(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白起被逐出咸阳城,冒着风雪来到杜邮。豆包AI生成
对白起之死,历来众说纷纭。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其意为:白起之死与应侯有关;白起自身有不足:打仗特牛,但面对应侯陷害束手无策。而且,《史记》对白起的记述暗含同情。对此,后人唐太宗、白居易等赞同,唐太宗还把白起供奉于武庙之中。但扬雄不以为然:“秦将白起不仁,奚用为也?长平之战,四十万人死,蚩尤之乱,不过于此矣!”(见《扬子法言·渊骞》)。与扬雄持相同看法的有宋太祖、司马光等,宋太祖甚至把白起逐出了武庙。
站在当代立场该如何评价白起之死?我认为,故且不论他一生杀过多少人,是否“不仁”,仅就他生命最后两年的表现来说实在死罪难逃:一是对君王的再三请求或命令,他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找借口不受。这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是不能容忍的。特别是在专制秦国,换谁当君王都不会手下留情——那怕白起曾立过多少战功。否则,君王权威何在?二是当国家军队打了大败仗时,即使正如其预言,也不能冷嘲热讽。这是将帅必备之基本素质。三是“贬为士伍,迁之阴密”了,却不按规定到贬所去,这在专制君王看来也是不可饶恕的。令不行禁不止,他不死谁死?如此说来白起是否完全不值得同情了?恐怕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他对再次征赵的见解是正确的,但不被秦王接纳,确实辜负了他这个军事天才的一片用心;最为关键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觉醒了,明白自己光是诈杀数十万赵卒就“足以死”了。可见,即使是“人屠”“杀神”,其人性亦未彻底泯灭。
二、贵妃之殇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天宝十五年(公元757年)六月十三日凌晨,大唐国都长安北边禁苑的西门突然洞开,一大队车马冲了出来仓皇向西狂奔,激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片天空。这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二年,安䘵山、史思明的叛军狂飙猛进,已把哥舒翰率领20万唐军镇守的潼关攻陷;惊慌之下,唐玄宗带着贵妃杨玉环、太子李亨和宰相杨国忠等一干人打开城门逃往西蜀。次日,当大队人马跑到离长安120里的马嵬驿时,护军因饥饿激发事端,先宰了杨国忠及其儿子,再砍了杨国忠的两个姐姐(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和御史大夫魏方进等;接着,卫队长陈玄礼带兵围困马嵬驿逼迫唐玄宗交出杨贵妃;唐玄宗颇不情愿,但在高力士等人劝说下同意了;于是,杨贵妃被缢死在佛堂。众将士确认无误后,“皆呼万岁,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见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唐纪三十四》)
对于杨贵妃之殇,当时和后世有许多不同看法。主要包括:1.“红颜祸水”论。如杜甫把杨玉环比作导致西周灭亡的褒姒:“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姒。”他还表扬杀死杨贵妃的陈玄礼:“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北征》)2.谴责唐玄宗薄情并认为杨贵妃乃代人受过。如李益《过马嵬二首》其二云:“君恩不及东流水,西出都门更不归。汉将如云不直言,寇来翻罪绮罗恩。”3.同情悲剧并将君王与贵妃的所谓爱情极端浪漫化。代表作便是白居易的《长恨歌》。本节开头引的是该诗一部分,它已把杨贵妃死状的悲惨及唐玄宗的痛惜生动呈现出来。该诗后半段写唐玄宗日日思念杨贵妃并派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以及成仙后的杨贵妃如何怀念君王恩情,约定来生再见。可谓缠绵悱恻、动人心魄。特别是最后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叹萦绕世间千载不息。4.君王主责说。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即将安史之乱爆发的根源,与唐玄宗中晚年沉溺享乐、任用奸相杨国忠等直接挂钩,认为杨贵妃之死是其一系列错误言行导致的必然结果。如此等等。
那么,此事怎么看才最恰当?窃认为:红颜祸水论无疑太过偏激,其实也是对广大女性的不公平;一味谴责唐玄宗自私薄情,或只同情杨贵妃遭遇凄惨而忽视其罪孽,同样不符合历史事实——毕竟,作为事实上的皇后,她至少犯有三宗罪:一是宠信安䘵山,直接影响到唐玄宗及周围人对安䘵山及国家大势的判断。也许有人会说,她之所以对安䘵山那么好是为了迎合唐玄宗。就算有这么个因素,至少表明她与唐玄宗是互相影响的。其直接结果是导致安䘵山权势迅速扩大、野心极度膨胀,为造反创造了必要且充分条件。二是她不能约束亲戚,甚至鼓励或替他们要权要财要势,不仅3个姐姐分封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而且让无德无才的弟弟杨国忠当上宰相,专权霸道,为害全国,并直接逼反安䘵山。三是骄奢淫逸,极大地败坏了大唐政治风气和社会风气。如此评说是否“以现代人的标准苛求古人”?当然不是。上述乃客观叙述。如果真以现代法律论处,那杨玉环至少是引发安史之乱的一大帮凶。
三、阳明之光
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贵州群山巍巍、瘴烟四起、兽走蛇横。一天下午,离贵阳城80多里的修文县龙场驿迎来一主三仆四个人。经数月长途跋涉,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但是,眼前的情景更让他们心里洼凉洼凉的:堂堂的国家驿站,居然只有一间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孤立在凄凄草木中,别说遮风挡雨,随时都可能坍塌。唯一的驿吏垂垂老矣,他推开残破大门,颤声道:存粮将罄……
来者是王阳明及其父亲专门安排的3个护卫。王阳明之所以“驾临”这穷山恶水之地,是因为前年——正德元年(1056年)冬,南京给事中戴铣弹劾权宦刘瑾入狱,时任兵部主事的王阳明仗义上疏救之,被刘瑾下令廷杖四十并关入大牢;半年后,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在前往贬所途中,他听说刘瑾派人前来截杀,先是装死,然后跑到父亲当官之地南京躲藏起来,等风声过了才赴贵州上任。因此,到达龙场已是正德三年仲春。而龙场驿是当地少数民族首领奢香夫人在洪武年间所建。据载,奢香夫人为报效朝廷,打开贵州西北到四川通道,率领族人开山劈路500多里,沿途设立九个驿站,其中之一便是龙场驿。一百多年过去,当王阳明来到这里时,驿站几近荒废;当地少数民族仍过着打猎为主的原始生活。
面对如此环境,王阳明没有放弃。他在附近山中找到一个人称“东洞”的天然洞穴,带领仆从收拾好后住进去,开始了三年苦难却辉煌的生活。他自己种地,同时把汉人耕作技术授予当地百姓;他读书不绝,还教附近青壮年识文断字——后来,在村民帮助下,他办起了修文县第一座书院传播思想知识;最为难得的是,他在这里艰难探索(一说他每天躺在自制的石棺里冥思苦想),终于悟出“心学”基本原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并由此出发构建起包括“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在内的一整套“心学”理论。由于后来“心学”影响深广,特别是他通过践行“知行合一”思想破了无数“山中贼”、平定了宁王朱宸濠之乱,以致后世有人称他“功不在禹下”(曾国藩),有人说他“道德、功业、文章已冠绝当代、卓立千古”(钱穆)……
王阳明“心学”无疑非常重要。但也应看到:一、“心学”是继承“孔孟之道”发展出来的,并非如当今某些学者所说的是“横空出世”。譬如,“心”的概念孔子就已提出,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孟子阐述更深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孟子甚至明确指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孟子·告子上》)同时,孟子还首先提出了“良知”的概念及“人皆可以为圣贤”。这些都是“心学”理论“吾性自足”“心即理”“致良知”和“个个人心中有仲尼”(《传习录》)的源头活水。当然,“心学”对儒学有重大发展,如“知行合一”论开了新天地。二、“心学”与西方唯心主义有近似之处,但与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相悖。譬如,“心学”强调“心外无理,心外无物”,而唯物主义则认为“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是物质的反映”。另外,站在人民立场看,当年被王阳明镇压的“山中贼”绝大多数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这在他给朝廷的奏书中也曾多次阐明。因此,评价王阳明及其“心学”须更实事求是才行。
千百年来,有谁知道每天有多少人从驿站或邮铺停驻?又有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旦说出来或许都能感天动地——至少别有意味?苏东坡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这滚滚红尘中,谁个不是行人?今天我们的故事当比古人更精彩……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