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在《古代汉语》一书中有此论断。最早读到这句话,是大学本科时;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它一直留在脑海里。
记忆中,王力先生强调的是:“不能离开文章的思想内容,专从所谓语言的角度去培养阅读古书的能力。”“如果我们不了解古人的思想,也就无法了解古人的语言。”多年以后,我在实践中认识到,王力先生的论断反过来说可能更正确,即:如果我们读不懂古人的语言,就没有办法了解古人的思想;对于现代人来说,语言是通向古人思想——还有感情等的最重要桥梁。譬如,不理解“仁”“道”“非攻”等词语,就不可能了解儒、道、墨思想。
对思想、情感等与语言的关系,加拿大学者约翰·爱德华兹从另一个角度作了更为理论化的阐述:“由于语言特征通常在我们的社会和心理感知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态度和信念一直是语言社会生活研究的中心,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严格来说,态度包括认知、情感和行为要素,即信念、情绪和行为倾向。”(《牛津通识读本:社会语言学》中文版)这里说的认知或信念,其核心无疑是人的思想。因此,也可以说,研究人们的语言特征(社会生活)最重要的是研究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这对我们研究富有客家特色的语言同样有指导作用。
水碓。
譬如踏碓。
上周一《踏碓》(上篇)刊播后,收到一些网友反馈。网友“有多难就有多勇敢”和“做最好的”两位感叹:“客家文化真是博大精深”;网友“不甘堕落”称赞:“碓的历史真丰富,长知识了。”网友“改写下半生”则称:“语言是文化的活化石”。如此等等。这是网友对笔者的肯定和鼓励,也说明大家“get”到了踏碓所包涵的文化或文明层面的意义。由于篇幅所限,“上篇”重点阐述的是踏碓源流及其让人感到“糟心”的功用;本篇拟把笔墨放在古人相对正面的“思想、情感和行为”上,以进一步弄清“踏碓文化”。
从思想方面说,踏碓与禅宗南派有莫大关系。据载,六祖慧能小时候在砍柴时就对《金刚经》有所体悟,成年后到湖北黄梅县东禅寺拜见五祖弘忍。五祖问他:“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慧能答:“弟子从岭南新州来,远来礼师,只求作佛,不求他物。”五祖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还未开化之人),如何能作佛?”慧能回复:“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弘忍讶异其非凡慧根,因担心他被人所害,便叫他到后院去劈柴、舂米,“培福修德”。8个多月后,五祖召来诸门人,要大家各作一偈,谁的能见“自性”就把法衣传给谁。众人一致看好的神秀写下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但五祖认为“入门未得,不见自性”。慧能听说此事后也吟了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求人帮写出来。五祖看后把它擦了,说:“亦未见性”。但次日,五祖潜至碓坊,见慧能腰石舂米,不禁感叹:“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于是让慧能当晚三更去找他。在给慧能秘密讲了三天三夜《金刚经》后,见慧能已了悟,即授予“顿教及衣钵”。后来慧能历尽艰险回到岭南,潜修十几载后才正式开山,创立了被后人称为“中国影响最大的本土佛教教派”——禅宗南派。很多人特别是佛教界人士认为,慧能之所以能修成正果,踏碓功不可没。南宋高僧释印肃《金刚随机无尽颂》云:“庾岭问南能,踏碓到三更。谁知憨俗汉,绍祖列传灯。”所述即为不识字的“憨俗汉”慧能,靠每天“踏碓到三更”的修炼,终成禅宗一代伟大传人。宋代另一位高僧释法泉写过一首《送东坡居士》诗:“脚下曹溪去路通,登堂无复问幡风。好将钟阜临岐名,说似当年踏碓翁。”吟诵的也是此事。同时,佛教经典《祖提纲录》卷第十七“病起提纲”说:“若能如是修行,定证金刚坚固。试看碓坊踏碓人,终日未尝移一步。”这是要僧众向慧能学习,潜心踏碓般培修方能成佛。
无独有偶,唐代还有一位高僧与踏碓关系匪浅。他就是被佛教界称为“石室行者”的善道禅师。《佛学大词典》载:“石室,此处指捣米之磨坊。善道嗣潭州长髭旷之法,受戒之后,参谒石头希迁而大悟。得法之后,适值法难,遂离僧位而为行者,住于磨坊中。师虽于坊中捣米,然亦不忘举扬佛法,故禅林间称之为石室行者。”(注:长髭旷、石头希迁都是得道禅师。)
可以说,唐宋之后,类似诗句、偈语、故事代不绝书。归结起来一句话:佛教思想能彻底完成中国化、本土化,“踏碓人”慧能起关键作用。
从情感方面说,碓(或踏碓)是古代文人骚客“寄情之物”。在古代诗词歌赋中,月亮、杨柳、梅花、笛声、晨钟、暮鼓等等是处可见;什么“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什么“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什么“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等等,实在难以胜数。事实上,它们已成为古人抒发情感的“标志性”符号。然而,大家或许没留意到,碓虽然没有月亮、杨柳等事物“名声显赫”,但同样频频触发古人愁思幽情。仔细翻阅各种诗文集会发现,我国众多著名诗人都写过碓。譬如,李白《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之一云:“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杜甫《雨》四首之一道:“柴扉临野碓,半得捣香粳。”岑参《因假归白阁西草堂》曰:“钓竿不复把,野碓无人舂。”陆游《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亦曰:“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人夜自舂。”苏东坡《豆粥》称:“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白居易《山下宿》说:“何处水边碓,夜舂云母声。”钱谦益则在《馀杭道中望天目山》中哀叹:“旧事撞胸如水碓,停车惆怅立多时。” ……细品这些诗句,除了苏东坡通过写实表明其对流放生活的豁达态度,以及钱谦益以“水碓撞胸”表达他对当初降清的忏悔之意外,其他的大多表现诗人们或闲适或孤寂或无奈的人生情感。读了这些诗句,你还会不认同碓于古代诗词创作之重要意义吗?
没想到的是,碓也是激发古代朝鲜文人诗情的重要物件。这是我近日浏览元明清诗人作品时偶然发现的。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元末明初一个叫李穑的人写的《咏碓》:“卷尽黄云入碓来,舂馀白玉杂粮堆。烂蒸香滑终吾力,筛簸推功不敢猜。”诗不算上品,但有一定哲理。为此,我去查阅了一下作者情况,才知李穑是朝鲜(一说是韩国)著名理学家,曾在元朝国子监留学三年,后在高丽考中状元,又考中元朝进士并曾供职于翰林院,最后成了高丽末期的一代儒宗。由此,我更加留意朝鲜(包括韩国)其他文人写碓作品。很快,李珥一首“千言诗作”中的句子进入眼中:“寂寥斗云庵,云碓水自舂。”这与岑参、陆游的句子颇为相似。再深入追寻得知:在理学上,李珥创立了朝鲜朱子学的新学派——“主气论”学派,成就和名气都比李穑大;后人为纪念他,还把他的肖像印在了5000韩元纸币上。此外,我还收集到了金宗直、金时习、金弘郁、高敬命、李堣等等文人的汉文诗作,特别是涉及碓的句子。结合他们的生平,可以明白他们之所以咏碓,或寄托对故乡的思念,或感叹漂泊的苦涩,当然,也有对乡村简朴生活的向往……
古代水碓。
古代杵臼。
还有一个想不到的是:贵为大清最高统治者的雍正和乾隆两位皇帝竟然也来凑热闹,分别写有踏碓诗。允禛即雍正的《耕图二十三首》其十八·舂碓曰:“野陌霜风早,柴门晚日多。舂声接邻响,杵韵洽豳歌。颗颗珠倾篚,莹莹雪满箩。为怜艰苦得,把握屡摩挲。”其子弘历即乾隆的《题韩滉田家风俗图用旧题者韵》其七·舂碓云:“五羊未遇时,身世轻一叶。岂知功业成,感深相杵荅。既舂亦既碓,玉粒期甘滑。厌彼机心转,宁吾胝足蹋。”两诗均很工整且合辙押䪨,但其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之态恐怕“连棺材板都压不住”吧。
从行为上说,踏碓的兴衰深刻反映着历史变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随着农业现代化进程加快,各种农用机械不断普及,导致碓的使用率越来越低。慢慢的,碓在大江南北日益减少,在很多地方甚至消失了。在客家地区,目前只有山区个别人家打糍粑或做黄粄时还用它——不过,近年来随着乡村旅游兴起,有的旅游点也设置一两个砻、碓等供游客体验。而随着碓退出日常生产生活,与之相关的词语也越来越少人使用,有的甚至基本没人讲了,譬如“石碓”“水碓”“云碓”“碓机”“碓米”“碓间”等等;即使是客家人爱讲的“狗踏碓”一语在当今的年轻人中也几乎没有市场了。我认为这不值得感伤,因为不断前进的时代肯定会持续淘汰旧事物包括一些旧词语的。如果谁想让21世纪20年代的人重返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生活,那是“开历史倒车”,肯定是痴心妄想,更不会有好结果。不过,对于一些曾深刻影响国人思想、情感和行为的文物如碓等还是有必要加大收集、保护力度的,否则数代人之后,碓将彻底消失——现在,水碓已很难见到就是明证。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思想情感的现实也是离不开物质基础的!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