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重阳随亲回梅州大埔“拜山”。其间,有亲戚捧香跪地揖拜,匍匐一次即扬声“唱”几句祷语,诸如“请某某先人保佑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儿孙快高长大”,等等。看着听着,我突然醒悟:这就是常听人说的“唱喏”了!
正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以前年年转屋下祭祀祖先,家人们(特别是年长女性)总会如此这般一番,一直都没觉得有啥特别的,更未与唱喏联系起来;今年则因看了些讨论客家祭祀习俗的文章,使我对它敏感起来。站在山间一座座坟前,我想起有专家称:“唱喏曾是古代中国重要礼仪,但现只有客家地区仍保留着。”然或不然?回穗后,我决定对唱喏及其源流作一番探究。
南唐画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男子(图中)施唱喏礼(或曰叉手礼)情形。
唱喏无疑是一种古老礼仪。其中,唱,《说文解字》:导也;《玉篇·礼记》:一唱而三叹; 又《广韵》:发歌也。喏,《集韵》:尔者切,音惹;《玉篇》:敬言;《国语词典》则称:<名>应答声。两者组合起来,《汉典》的解释是:1.出声回答;古人见尊长,双手作揖,口念颂辞,叫做唱喏或声喏。2.显贵出行时,从者喝令行人让路叫唱喏。
如今,喏,普通话读ré;客家话则读yā(音也),当是从古代“惹”音转变而来。据观察,现在客家人日常交流以握手或点头致意为主,《汉典》所说唱喏情形已不复存在。不过,祭祀时仍唱喏;但肢体动作有变化,不再“双手作揖”,而是双掌合十、掌中夹香或跪拜或鞠躬;当然,口中“念念有词”仍与古时无异。
南唐画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男子(图后排左二及右一)施唱喏礼(或曰叉手礼)情形。
唱喏的历史源流,常见的说法是:最早见于东晋,发展于隋唐五代,盛行于宋元,消失于明清——只在客家地区一直保留。关于其起源,陆游《老学庵笔记》称:“今所谓喏,乃始于江左诸王。方其时,惟王氏子弟为之,故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项乌,但闻唤哑哑声。’即今喏也。”显然,陆游认为唱喏始于东晋门阀琅琊王氏家礼(注:王子猷乃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乃应答之声。由于王家权势滔天,不仅与谢家(谢安家族)并称——所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之“王谢”,甚至还有“王与马,共天下”一说,故其家礼为时人所效仿,于是唱喏之风渐起。隋唐时,唱喏更为普及,不过大多仍局限于官绅人家,如唐裴铏《传奇·崔炜》:“女酌醴饮使者曰:‘崔子俗归番禺,愿为挈往。’使者唱喏。”又唐《河东记·许琛》:“言讫,琛唱喏,走出门外。”等等;其中,崔炜和许琛均为“公门中人”。唱喏成为朝野通行的礼仪则在宋元,不仅下级对上级、晚辈对长辈,平辈或陌生人之间也常用。《宋史》·志·卷七十二载,朝廷议事,太子与宰相以下曾以躬身应喏为礼仪;遇皇帝车驾,导引官会对臣僚百姓高呼:“躬身。不拜。唱喏。直身。立奏圣躬万福。”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也说:“先君言,旧制朝参,拜舞而已,政和以后,增以喏。然绍兴中余造朝,已不复喏矣。淳熙末还朝,则迎驾起居,合门亦喝‘唱喏’,然未尝出声也。”此外,外邦使臣入朝,舍人宣礼,受礼者都需一一唱喏。朝廷如此,士绅之间亦如此,诗人邹浩写有《谕徐道人少唱喏》二首:“孔明拜床下,德公初不止。道人必见喏,我令勿复尔。”“道人非孔明,喏拜不相似。维我德公心,寥寥无彼此。”又南宋禅宗经典《五灯会元》卷四载:“赵州访师(注:指从谂禅师),师乃著豹皮裈,执吉獠棒,在三门下翘一足等候,才见州便高声唱喏而立。州曰:‘小心袛候著(即伺候着)!’师又唱喏一声而去。”此处之赵州当指赵州长官,从谂禅师见之不跪不拜,仅唱喏而立又唱喏而去。民间受朝廷和士绅影响,唱喏之风大行,宋《太平广记》卷三十二·神仙中云:“有两间破屋,门上悬箔子。公便揭箔而入。仆遂隔箔子唱喏。”《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崔宁“倒退两步,低声唱个喏”。元杂剧中相关描写更多,如孟汉卿《张孔目智勘魔合罗》·楔子:“(高山云)你猛可里扳将过来唱喏……早是我也,若是第二个,不唬杀了。”又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楔子:“(韩辅臣云)您兄弟唱喏。(石府尹不礼科,云)我也会唱喏。”说起来,各阶层的人会唱喏不奇怪,稀罕的是经教化的大象也会!《东京梦华录》卷十云:“象至宣德楼前,团转行步数遭成列,使之面北而拜,亦能唱喏。”令人疑惑的是:大象唱喏是否甩鼻长啸呢?
历史车轮转到明清,唱喏礼之存殁成了问题。不少人认为,元以后它就渐次消亡了。譬如,知乎《大锤说史》栏目《〈水浒传〉细节解密:好汉见面礼节中的讲究!》一文称:“这种唱喏的风俗,随着南宋灭亡、元朝建立,蒙古贵族统治者对汉化不是很热心,结果在宫廷和民间都不这么干了,因此,唱喏很快就彻底消亡了。”其实此乃无根之论,因为直到清末,各种文献中关于唱喏的记录仍随处可见。明冯梦龙《古今谭概》·越情部:“巡检……下马伏谒道左其候赞曰:‘水南巡检唱喏!’公举鞭去。”汤显祖《牡丹亭》第四十出:“〔丑作不回揖,大笑唱介〕俺小官子腰闪价,唱不的子喏。比似你个驼子唱喏,则当伸子个腰。”清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二十一回:“咬金只得起身……打躬唱喏,作别出门。”此外,《水浒传》《西游记》《三言二拍》《红楼梦》《荡寇志》《三遂平妖传》《幻中游》《海国春秋》等等作品中更是唱喏不绝。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末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仍两次用到它,其一为:“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清末民初,帝制倒台,共和确立,跪拜、唱喏习俗在官场基本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拱手作揖和西式握手礼;但在民间,直到“文革”前,晚辈对长辈往往还行跪拜礼。流风所及,客家人日常交流也不断西化,最后只剩祭祀时唱喏了。略感意外的是,去年学者胡竹峰在《文艺报》撰文称:“老苏州风俗,除夕夜里祭祖,还有老人让孩子对祖先行礼叫唱喏。上海崇明也有乡民将祭拜祖宗时的磕头叫作唱喏。友人告诉我说,今日之唱喏和古人不同,只是祭拜神灵或祖先方才如此行礼,左手握右拳,置于胸前,作揖三次,口中小声祝祷。”可见,直到当下,除客家地区外,南方仍有一些地方还在唱喏——只是行礼姿势有些不同。
那么,“唱喏”之源流是否尽如上所述?详查相关历史资料后,我认为至少还有“东晋起源说”值得商榷。
首先,从中国祭祀史看,客家人祭拜鬼神和祖先时的言行承继自远古华夏族巫祝传统,其源头比东晋久远得多。在原始社会,人们敬畏自然、崇拜祖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祭祀活动。祭祀目的是为了表达对神灵、祖先的敬畏和祈求,企盼得到它们的护佑而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无病无灾、瓜瓞绵绵……祭祀过程中,无论是族群方面专门负责仪程的巫祝还是民间的主事人,都会大声唱(或喊)出赞美之辞、祈祷之语,所以,唱喏这一形式实际上在祭祀活动诞生之初便出现了——所谓的“祝”,就是“唱祝”,即“唱喏”。这一形式至少传承了几千年,直到现在,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民间草野均依然兴盛,譬如,每年举行的黄帝陵大祭,春节、清明或重阳时各家各户的祭祖扫墓等等即是明证。当然,现在的祭祀活动迷信成分大大减少,特别是殷商那种“人祭”恶习早已绝迹,人们更多的是感念大自然和祖先的恩德,祈求国家繁荣富强、人民生活幸福。换句话说为:“祝”——“唱喏”一直都在,只不过没有像客家人那样称呼罢了。
明周祈著《名义考·卷六》。
其次,名为“唱喏”之礼仪是否源自东晋王氏也是值得辨析的。明周祈著《名义考·卷六·人部·唱喏》曰:“喏,音惹。《左传》:使训群驺知礼。注:驺,喏喝声也。喏,《玉篇》:敬言也。喝,诃也。贵者将出,唱使避己,故曰唱喏,亦曰鸣驺,即孟子‘行辟人’也。”可见,早在明代,周祈就认为唱喏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不过,检视原文发现周祈之说存在错误——《左传·成十八年》载:“程郑为乘马御,六驺属焉,使训群驺知礼。”《说文解字》说:“驺,厩御也。”即主驾车马的小吏。“群驺”是指一众驾车马的小吏。周祈将“驺”释为“喏喝声”颇无厘头。不过,如果他以“训”替“驺”则八九不离十了——训,《说文解字》曰:“说教也。从言川声。”长官“说教”小吏,“喏喝”岂非常态?此外,《淮南子·道应训》载:“子发曰:喏,不问其词而遣之。”更明确唱喏在西汉已出现,比东晋早了数百年。事实上,陆游《老学庵笔记》中所录唱喏之言出自南朝《世说新语》,所谓“见一群白项乌,但闻唤哑哑声”,是高僧支道林讽刺琅琊王家家礼如乌鸦般哑哑叫唤的。“哑”“喏”同音,陆游把“哑哑声”称为唱喏当无误,但据此称唱喏之礼始于此则属一叶障目矣!
清代著名诗人赵翼《论诗·其三》曰:“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无独有偶,1932年,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在清华开讲“晋至唐文化史”时说:“讲历史重在准确,不嫌琐细。本课程的学习方法,就是要看原书,要从原书中的具体史实,经过认真细致、实事求是的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引自沈卫荣《陈寅恪与语文学》)我认为,两位前贤所言当为客学研究之“指南”,否则就只能“随人说短长”了——上述唱喏源流说即为例证:如果一直迷信大诗人陆游之言,谬误恐将永流传!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