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里，梅州仁风楼一扇扇灰色瓦顶仿佛涂上了一层薄沙金，亮晃晃一片；数根大石柱撑起的门楼（人称拜月亭）气宇轩昂，屹立于大殿前的露天门坪颇似古时点将台。传说仁风楼建于清乾隆年间，顶风冒雨已近300年。
它最辉煌的历史据说是见证了太平军“最后的倔强”。当地人介绍：1864年天京陷落，太平天国残部10余万人在康王汪海洋等将领率领下边打边退到赣粤闽地区；1865年12月，太平军攻下嘉应州（现梅州）城，将总指挥部设于此；次年1月，汪海洋出城作战，中炮落马，虽被部下用大旗包裹抬回，但当晚即伤重不治。2月上旬，剩余太平军在偕王谭体元等带领下仓皇撤出嘉应州城，中了闽浙总督左宗棠所部埋伏，全军覆没。至此，太平天国才算彻底完结。
梅州仁风楼。图片来自网络
从仁风楼可知，太平天国运动与梅州关系确实不一般。史载，左宗棠歼灭汪、谭残部后曾上奏同治皇帝，称太平天国“起于嘉应，灭于嘉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洪秀全、杨秀清等主要起义首领祖籍梅州，而太平天国最后一支嫡系部队在梅州被消灭。如此看来，被后世称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反帝反封建农民起义”的太平天国运动，其荣耀归于爆发地广西金田，但广东梅州与有荣焉。
站在仁风楼大殿前门坪上，仿佛150多年前那马啸炮轰仍在耳边响起，那滴血刀剑仍在眼前挥舞，成排成排的义军将士仍躺在地上流血哀号……我心房不禁一阵抽搐。
“长毛来了！”突然，一个苍老、发颤的声音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来了：那是祖母的声音！那是外祖父的声音！那也是叔公叔婆们的声音！小时候，每当我们兄弟调皮捣蛋时，老辈总会拿它来吓唬我们。有时候他们还会说：“这么弄鬼掉猴，给长毛捉去‘点天灯’算了！”我们那时不知道“长毛”是人是鬼（注：“长毛”是清朝对太平军的蔑称，主要是他们不剃头蓄长发），更不知道“点天灯”算什么刑罚（注：“点天灯”是把所谓罪人用麻布包裹放进油缸浸泡，入夜后将其头下脚上拴在木杆上从脚上点燃活活烧死），只是从老辈的神情和语调中感到那肯定是极恐怖的事，于是，赶快钻进被窝或母亲的怀抱大气都不敢出……后来了解到，小伙伴们都被大人这样恐吓过。当然，时过境迁，估计现在没此现象了。
岁齿渐增，也读了些许书，才弄清楚这样恐吓小孩的不止梅州地区有过，江浙等地区也曾很普遍。鲁迅先生小时候就被保姆阿长吓得“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这在他的《阿长与<山海经>》（见《朝花夕拾》）中有详细、生动描述。据说，鲁迅因此在心里留下了浓重阴影。
为何北方地区吓唬小孩一般都说“狼来了”或“某某山大王来了”，而梅州和江浙等地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喊“长毛来了”呢？这恐怕与太平天国所作所为有关。
说起来，太平天国也是讲“为民请命”的。1843年，洪秀全成立拜上帝教后，与杨秀清、冯云山等人打着“天下一家，共享太平”“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人人有衣有食、无灾无难”等旗号，吸引了大批贫苦民众加入。1851年1月金田起义时，洪秀全号召民众起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共创“人间天国”。起义成功后，太平军迅速壮大，势如破竹，尽管清朝不断派大军镇压，却阻挡不了太平军前进步伐，不到3年，太平军就攻克南京并定都于此。此后，太平天国颁布《天朝田亩制度》，它奉“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之原则，宣称要做到“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即使在太平天国风雨飘摇的最后时刻，洪仁玕仍关注“民生实事”，提出要革除陋习，禁酒禁黄烟鸦片，消除人口买卖和蓄奴……从这个意义上说，太平天国是有其先进性的（它反抗清朝腐朽统治、抗击列强的历史价值不在此赘述）。
然而，据众多学者考证，太平天国事实上并没有真正“为民而战”。它除了在起义之初讲点公平、平等并帮扶贫苦外，洪秀全称天王尤其是定都天京后，各种封建陋习便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有的甚至比封建王朝还腐朽还没有人性。譬如，强迫参军：太平军每占领一地，经常强逼当地百姓一家一家男女老少全部参军。这样，人人都有牵绊，人人互为人质。又如，男女分营：男营女营壁垒森严，哪怕是夫妻也不得相会，否则“男女皆斩”；如果夫妻之外，男女爱悦而性交，至少斩首，甚至会被“点天灯”。再如，滥杀无辜：洪秀全下令凡“妖人”皆须杀，包括清朝官员、满族百姓、僧尼道士、商人、儒生乃至医生、店员、艺人等，“凡掳之人，每视其人之手，如掌心红润，十指无重茧者，恒指为妖，或一见即杀，或问答后杀，或不胜刑掠自承为妖杀，或竞捶楚以死。”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另外，洪秀全还特别歧视女性，1857年亲自制定妇女“十该打”条规：“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唤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喜欢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在对普通兵士和民众不讲公平、人性的同时，统治集团却腐朽透顶。特别是洪秀全的所作所为，堪与历史上最丑陋的帝王相提并论。譬如，他们不许兵士男女私会，自己却荒淫无度——洪秀全规定：东王、西王可以娶11个妻子，其余高级官员可以娶3个妻子……即使如此，此规定也没被执行，洪秀全至少拥有88个妃嫔，后宫总人数超过3000；杨秀清也先后纳了66名妻妾；就连洪秀全9岁的儿子都娶了4个老婆。又如，他规定所有人不得私藏财物，违者严重的也要斩首；他自己却奢侈无度，传说其连吃饭的筷子也是黄金打造，足有一尺长。
太平天国运动相关遗存——平远红岩寨。
天朝统治者如此行径，其失败自然是“命中注定”的了。
当然，导致天朝失败的原因不止这点。除了清政府全力镇压、汉人地主武装崛起围攻、外国势力插手介入等等外部因素外，其内在的理念落后、目光短浅，争权夺利、内讧仇杀，用兵不当、战略失误……都是。
不过，我觉得最根本的还是太平天国没有真正得到民心。相反，太平军所到之处，引发的是普遍恐惧，譬如在梅州和江浙等地区。
史载，太平军曾两度进入梅州。第一次是1859年2月，叛出天京的石达开令手下大将石镇吉率军经广东攻湖南；第二次则是上面提到的1865年汪海洋等败退到来。下面讲讲第一次的情况——
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中云：“己未九年正月，石镇吉率军攻入福建漳州、汀州两府。二月，进入广东，连克大埔县、嘉应州。”光绪时修撰的《嘉应州志》载，太平军攻克大埔后，虽未屠杀村民，但砍了一批儒生脑袋。攻打嘉应州前，太平军发出屠城令恫吓守城官民；用计炸塌西城门夺得城池后，他们将没能逃走的4000多名军民斩杀殆尽。一时令粤东所有人闻长毛而色变。
这一悲惨事件也被清末粤东地区广泛流传的一首客家山歌《太平军歌谣》记录下来了。歌谣中唱道：
大营扎在张家围，长毛来到上圩扎下圩。初三被其困到十四五六日，朝辰分渠火药炮开里(意为：清晨被他用火药炸开了）。
朝辰分渠火药炮开里，炮开城墙正卯时。城墙被其炮开七八丈，火砖飞有两三里。
火砖飞有两三里，长毛落城抢东西。家业房屋烧到净，大男细子被其杀净里（意为：男的无论大小都被杀完了）。
大男细子被其杀净里，长毛作事无天理。几多自尽悬梁死，几多跳井留全尸。
至于长毛对江浙地区的伤害就更罄竹难书了。史载，太平天国后期，曾经繁华富庶的江南“几于百里无人烟，其中大半人民死亡，室庐焚毁，田亩无主，荒弃不耕”。浙江《平湖县志》载：道光十八年（1838年）该县有人口304365人，但到了同治三年（1864年）全县仅剩50750人。江苏在1851年有人口约4430万，但即使在太平天国覆灭10年后的1874年，也还没恢复到2000万。
当然，客观来讲，屠杀残害民众的不止太平军。绿营八旗兵、湘军、淮军及土匪响马等都血债累累。但太平军的铁血无情，加上清政府和官僚地主等的丑化宣传，“长毛”便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流播四方，而“长毛来了”也成为许多地方民众吓唬小孩的口头语。
由此可见，“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确实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金光褪尽，天色渐晚。我徘徊在仁风楼大殿前大坪上，脑海里浮现马克思对太平天国的评价：1862年，他一改此前多次强调太平天国是“中国革命”的说法，转而认为它“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化身”，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慌比给予老统治者们的惊慌还要厉害”（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五卷）。马克思之所以变得如此彻底，恐怕是因为他后来掌握了更多太平天国的真实情况吧。
蓦然，一股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为太平天国，为洪、杨等客家先辈……
——姚燕永@粤东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