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推出《“唱喏”》一文后,收到一些朋友的反馈。有的说,“唱喏”一词常听人讲,但一直以为对应的汉字是“唱也”;有的则问:宋元话本、杂剧中的“肥喏”“声喏”“平安喏”等有何不同?还有一位学者发来“灵魂拷问”:“你们客家人那么喜欢唱喏,体现何种人文精神?”嗐!后边两问涉及论题都不小!于是,我又花了些时间精力作了些梳理、探究,有不少新收获。
不理不知道、一理吓一跳:原来唱喏在古代“名堂”之多超出想象!特别是进入宋元之后——
据载,古代正常唱喏方式为:站立、身体微前倾、抱拳或叉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包括应答,致问候语或敬语等)。平日里较为尊崇的(下级对上级或晚辈对长辈),则是边作揖边下拜,口中也要作声,如《聊斋志异·葛巾》:“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参见清虞德升著《谐声品字笺》)。
明刻本《西游记》
恭敬程度更高的有“肥喏”“深喏”和“大喏”等。大家熟悉的“桥段”是《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潘金莲与西门庆初识情形:她失手,叉杆跌落打到他头巾上;她连忙道歉:“官人不要见责。”他抬头一看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便“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这“肥喏”动作包括:抱拳高拱、打躬弯腰幅度很大,回应或赞颂之声高扬。与之相似的是“深喏”——“深深唱个喏”,《西厢记》第三折:“他先出门儿外等着红娘,深深唱个喏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大喏”也差不多,《西游记》第十九回:“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见。’”这三种方式与正常的区别在于动作大、声音响,所表达的敬意很强烈。
还有比“肥喏”等更猛者:“王炸”级别的“跪拜喏”。草民谒见官员或宗族祭祖敬长时,特别是臣工朝觐皇帝,都要下跪揖拜并发“喏”声。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先君言,旧制朝参,拜舞而已,政和以后,增以喏。”就是说,在宋徽宗政和年间,朝参的礼仪除了“拜舞”——下跪揖拜还要称“喏”。不过,陆游说“朝参”唱喏是政和年间才加的,我认为可能有误,因为王建《宫词》云:“射生宫女尽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其中之跪、拜、谢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可算是臣下庄重地向皇上施唱喏礼吧?如是,则说明“跪拜喏”最迟唐末已在皇宫流行。
《水浒传》插画:李逵见燕青。明杜堇绘
唱喏因场景不同形式也有差别。宋元时,军队流行“三声喏”和“平安喏”。如《水浒传》第十二回:“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描述的是下级军官对朝廷军事长官施行重礼;“三声喏”当为揖拜并呼口号三次。又如元尚仲贤《单鞭夺槊》第四折:“帅鼓铜锣一两敲,辕门里外列兵刀,将军报罢平安喏,紧卷旗旙再不摇。”所叙写的是军营里报平安情形。它虽出自文学作品,反映的却是历史事实:由于兵凶战危,宋元军将开营或排衙时一度都唱“平安喏”,目的是求吉利保平安。
唱喏还有其他形式吗?有!“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在宋元明清各种文献中,相关记录不胜枚举。譬如,“小喏”,李商隐等人编纂的《义山杂纂》“失本体”云:“唱小喏,行步迟缓,失武官体。”意思是当武官的唱喏不能小里小气,否则有失体面。又如,“迎喏”,《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只见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里各拿着物件,走近前来迎喏道……”这估计是边作揖边说“欢迎”吧。再如,“貌喏”,《宋史·列传》卷二百三十五:“国之客章梦先主幕议,庆福谒见,梦先责客将,令隔帘貌喏,庆福不能堪。”何为“貌喏”?今人已无法想像,还好清代散文家袁枚作过解释:“貌喏者,大概今之请安也。”(见《随园随笔·制府》)俗话说“没有最难,只有更难”——居然还有“扁喏”!《何典》第一回:“正值活鬼在家里烧三朝,就唱个扁喏,道了喜。”哈哈,真是“鬼唱喏”!如今有谁知此喏怎唱呢?查古今众多典籍,均未发现有谁曾作“注”或“释”。此外,还有“参神喏”(《水浒传》第七十四回: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声喏”(《东周列国志》第一回:车上站著两个人……向著宣王声喏曰:“吾王别来无恙?”)、“无礼喏”(《水浒传》第二十九回: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下宿喏”(《警世通言》·卷三十六:知县入那馆驿安歇。驿从唱了下宿喏。)等等。
不仅如此,人物性格、心态不同,所唱的喏亦不一样。如《三国演义》第二回:“玄德喏喏连声而退。归到县中,与县吏商议。”描写刘备一边倒退出去一边一声接一声地唱喏,以显示其谦恭、小心。又如《警世通言》卷二十四:“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其显示的是“公子”态度敷衍轻慢。再如《西游记》第七十回:“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所写为孙悟空故作极无礼样……
历史上,唱喏礼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隋唐以前,行唱喏礼者不多,且口中所唱多为简短应答之语,相当于当今“好”“是”“行”“明白”“马上”之类;宋元大流行后,“喏”就不仅仅是应答了,所唱主要是问候、致敬、祝福、谢恩、祈祷等话语。再后来,许多场合又只作揖或下拜不出声了。文惟简《虏庭事实》云:“揖不声名曰哑揖……契丹人置手胸前,亦不声,谓之相揖,宋人以为怪。宋以前,中国揖皆作声;今日承元之后,揖不作声久矣,而其名唱喏犹存。”它说明了唱喏礼的流变。不过,文惟简此说不甚精确,因为宋以前并非“揖皆作声”,且“今日承元之后,揖不作声久矣”亦非事实。前者无需细论;后者看元杂剧、明清小说和其他典籍可知,唱喏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揖拜有声的——即使是现在,客家人祭祀时仍念念有词;只不过宋元以后,确实有不少人把“哑揖”或跪拜继续称为唱喏。
有趣的是,因唱喏礼曾广泛应用,由此生发出一些俗语,有的现在还有深刻意义。譬如:“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出自《金瓶梅》第七十一回:“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意思是早上不当官了晚上就没人来唱喏行礼了,形容人情势利、世态炎凉。这俗语客家地区仍流行,不过变为:“朝晨唔做官,暗晡唔唱喏”,客家话“朝晨”为“早晨”,“暗晡”为“晚上”,其所指则无变化。另外,客家地区还流行“起手唔像唱喏人”“拜错菩萨唱错喏”等说法。
语言是人类交流工具,通过文字记录下来的语言记载着人类鲜活历史。维特根斯坦说:“语言与人的生活形式密不可分。”“日常语言是在人的生活中生长起来的。”(引自张庆熊著《现代西方哲学》)因此,通过语言我们可以了解古人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唱喏一词即如此:它既是古人日常交流礼仪,从不同方面呈现先祖们的生活情形甚至心理活动,同时又体现了客家人文精神——
传统客家人是很迷信的,所以四处唱喏。有专家说,从古至今,无论是自然神灵、宗教神灵还是祖宗神灵,客家人一概信奉祭祀,可说是“既多且杂”。(参见刘佐泉著《客家历史与传统文化》)在各种史料中,关于客家人迷信、拜鬼神和祭祖的记录比比皆是:《唐书》说客家起源地之一的汀州“多山鬼淫祠”;南宋《临汀志》称闽西“俗尚鬼信巫”,宁化县“民有疾,率舍医而委命于巫,多致夭折”;《兴宁县志》载:旧时乡民“病鲜服药,信巫觋。鸣锣吹角,咒鬼令安适,名曰跳茅山。”“新迁后,或一月,或半月,延道士于家,终夕诵经,谓之安龙神。”……至于讲风水和建祠堂祭祖宗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客家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传统客家人迷信陋习深重,不仅表现在“逢寺必烧香、见庙就唱喏”上,他们还常自创神灵顶礼膜拜。譬如,闽西曾流行猴精崇拜,原因是当地猿猴太多,经常为祸人间,人们却对付不了,于是“在‘打不过就讨好它’的敬畏心理驱使下,便产生了猴精崇拜这种神灵信仰。”(邹春生著《文化传播视野下的客家民间信仰研究》)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村头“伯公树”下或石桥旁边有用泥砖或石头砌成的小屋,门口摆着香炉,隔三差五便有村民来烧香唱喏。一问,才知是村民担心树老成精会害人,或河妖、水鬼会上岸抓人当“替死鬼”,才专门设神龛拜祭它们——村民的心理是:我们平时让你享足烟火,你就别出来祸祸我们了!其实,这种心理也是从古至今人们信仰神仙鬼怪和各种宗教的出发点。如今,随着时代进步,经不断启蒙,人们封建迷信思想越来越淡薄;客家地区也一样,迷信之风日益衰减。不过,受数千年传统思想和言行浸润,客家人要彻底抛弃迷信陋习还任重道远。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说,由于连祀奉鬼神都采用实用主义,这也使实用主义成为客家人的一个重要特性。所以,面对客家人,你总会觉得他们大多很实在,基本没什么花花肠子。这也可说是从封建迷信的淤泥浊水中生长出的灿烂荷花和累累莲实吧!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