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硬枨”两字,即使是客家人也可能会有不少人觉得陌生。但如果写作“硬橙”或说“ngang4 cang2”(梅县音),大家会恍然大悟:哎呀,是这个词啊,谁不识得呢!确实,“ngang4 cang2”在客家地区很常用,主要描述某些人和物结实、硬朗,也用于形容性格刚强、有骨气、抗打击、靠得住等。可说是一个颇能反映客家精神特质的“靓词”。
那么,为什么我不写“硬橙”而写“硬枨”呢?因为我认为“橙”是记音字,误用了;“枨”才是“有来有路”的“标准词”。
“硬橙”与“硬枨”中的“硬”字义相同。在现代汉语中,它有坚固、刚强有力、能力强和固执、勉强等义。古代相对简单,《康熙字典》曰:“硬,《广韵》五更切。《集韵》《正韵》鱼孟切……坚牢也,强也。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水浒传》第二十八回:‘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客家话主要保留了古代汉语之义。
蔡蒙吉故居。
“橙”“枨”两字则不同。在古代,它们虽有相通之处,但基本义和引申义差别较大。
橙,“百度”上有人称最早见于春秋。但目前仅查到其最先出现在汉代文献中,如司马相如《上林赋》:“黄甘橙楱,枇杷橪柿。”《盐铁论》:“麑卵鹑鷃橙枸,鲐鳢醢醯,众物杂味。”其基本义为《说文解字》所云:“橙,橘属。”是一种常见水果。古代诗文涉橙者甚夥,如杜甫《遣意》:“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苏轼《赠刘景文》:“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此外,“橙”还有茶几或几凳之意,《康熙字典》【辰集中】【木】:“又《唐韵》都邓切,《集韵》《韵会》《正韵》丁邓切,音凳。几属。《晋书·王献之传》:魏时凌云殿榜未直题,匠人误钉,不可下,使韦仲将悬橙书之,比讫,须发尽白。” “悬橙”为“吊着几凳”是也。
枨倒是在春秋战国时便有了。譬如,孔子有一学生叫申枨。其基本义有二:1.古代门两旁所竖的长木柱,用以防止车过触门。《康熙字典》【辰集中】【木】:“枨,《唐韵》直耕切,《集韵》《韵会》《正韵》除耕切,音橙。”“《礼·玉藻》:君入门,介拂臬;大夫中枨与臬之间;士介拂枨。《注》:枨,门两旁长木;臬,门中央所竖短木。”2.触动,感触。如谢惠连《祭古塚文》:“以物枨拨之,应手灰灭。”又杜甫《月夜思乡》:“何处关山家万里,夜来枨触客愁多。”3.果名。“即橙也。《金城记》:欲以枨子臣樱桃,但恨不同时耳。”不过,枨还有多种意义和用法:作象声词,形容琵琶发出的声音,如李贺《秦王饮酒》:“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作名词,表示几凳或靠几,如宋陈克《南歌子·看月凭肩枨》:“看月凭肩枨,娇春枕臂眠”,“肩枨”即肩几。作动词,指支撑、撑住,《太平御览·文部》卷十四:“犬吠当起,惊告邻里,枨门柱户,上楼击鼓”,“枨门”指以木撑住大门。此外,枨亦指恶鬼和食用酱料等。
由此可知,橙和枨在指“几”类家具时意义相同或相近;同时,在指称水果时,枨即为橙。此外,橙和枨关系不大,特别是枨的“结实、坚硬(枨木用于防车触碰必须够结实、坚硬)”,“支撑、撑住”及其引申出的抗打击、坚强不屈等意思,橙是没有的——而这些“特性”恰恰是客家人口中“硬枨”的意思。
说来有趣,枨与坚强、刚硬直接挂钩亦在春秋战国时。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公冶长第五:“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焉,于虔反。刚,坚强不屈之意,最人所难能者,故夫子叹其未见。申枨,弟子姓名。欲,多嗜欲也。多嗜欲,则不得为刚矣。”窃以为,孔子和朱熹之意一样:申枨虽名枨,但各种嗜好欲望太多了,根本做不到枨——刚也,坚强不屈也!
如此说来,是否写“硬橙”就错了?那倒也不一定。因为尽管有关方面“规定”了客家话以梅县音为标准,但是,对于字、词的写法实际上一直未有统一标准,于是,客家各地便根据各自理解“按音索字”,有相同或相近的就用上,基本上没考虑是否精准或有无出处。这种情况在其他方言中同样大量存在。也许有读者会问:“现在不是出版了很多客语词典一类的书吗,应该有统一的注音、使用字词等的标准吧?”理论上说确应如此,但目前客语的无序状况依然很严重,“标准化”乃“客学”亟须大力推进的重大课题。就以“ngang4 cang2”来说,不说各地人士撰文时很随意,就是“工具书”性质的著作也“各吹各音,各弹各调”,譬如,张维耿编著《客方言标准音词典》为“硬珵”:“结实:(口+个)只阿伢欸还唔到半岁,生得好硬珵(这娃娃还不足半岁,长得很结实)。”罗美珍等主编《客家话通用词典》是“硬赚”:“<形>结实,硬朗:米果做得野硬赚(年糕做得很硬)/公爹今年九十岁,身体还硬赚(祖父今年九十岁,身体还很硬朗)。”朱炳玉著《客家方言词语考释》乃“硬挰”:“结实,挺直。可用于人或物。如:佢个身板异硬挰(他的身体特别结实挺直)。这条担竿好硬挰,可以㧡百多斤(这条扁担很结实,可以挑一百多斤)。”其选“挰”字理由为:“《广韵·庚韵》:挰,直庚切,举也。按:举,矗立、挺立。《水经注·河水》:河水翼岸夹山,巍峰峻举。”……当然,这些说法大多有其合理处,但有的也甚是勉强,譬如朱炳玉先生选“挰”字的理由就让人如坠五里雾中。
庄子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以之比拟上述言论,也许会让一些读者心生疑惑:这样做学术研究有何意义?对此,我的回答是:有。胡适曾说过:“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胡先生所说“发明”与现在有所不同——它更多的是指“发现”和“弄明白”,即研究清楚之意。不过,是否弄明白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有同等价值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由此出发,我认为,作为“客学”的一部分,研究清楚一些重要字、词、句之古义今义,借以凝聚共识,不断推动客语“标准化”,实为功德无量之事。毕竟“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
三元里抗英斗争纪念碑。
回到“硬枨”一词。搞清楚其意义,我认为还有助于了解客家民系的特性与精神实质——
一段时间以来,不少人在探究或总结客家人“与众不同”之处;有些地方甚至开展“客家精神”评选或征集活动,譬如,2014年,江西宁化县曾搞过“全球征集”,最后形成了十六字的“客家精神”表述:“硬颈毅行,崇文重教,尊祖睦族,爱国兴家”。无独有偶,不少海外乡亲也高度关注“客家精神”话题,一些著名华侨也把“硬颈”放在“客家精神”表述首位,如马来西亚客家公会联合会总会长、拿督张润安即称:“正是这种独特的‘硬颈精神’,让客家族群能够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并且涌现出诸多商界巨贾。”应当说,以“硬颈”作为“客家精神”之首是蛮有见地的——据传,“硬颈”一词出自汉代:湖阳公主家奴杀人,洛阳令董宣将其捉拿并当场处决;湖阳公主哭告于光武帝,光武帝命董宣给公主磕头赔礼,董宣不从,内侍强摁其头仍坚持不屈;光武帝颇感动,封其为“硬颈令”。千百年来,客家人正是凭着董宣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才历尽苦难仍生生不息。譬如,宋末社稷危急,文天祥、蔡蒙吉等振臂一呼,客家民众“男执干戈,女贯甲裳,举旗起义,倾邑勤王”;1276年,元兵攻陷梅州,“整个梅州地区的客家先民,几乎被杀戮殆尽……所遗余孑,只杨、古、卜三姓,地为之墟。”(见郭真义主编《梅州文化通史》)但数十年后,随着残存的客家人繁衍生息,以及赣南等地人口迁入,梅州地区又逐渐兴盛起来。再如,清末三元里抗英,很多人只知道广府民众是“主力军”,却不知“首义者”是居住在三元里及附近村子的来自五华、龙川等地的“打石阿哥”,他们的“带头大哥”是菜农韦绍光,因不堪财产被英军掠夺、妻子险遭强奸,他率先带领村民打死数名英兵并将他们驱逐出去,从而揭开了震惊中外的“近代中国人民自发的大规模反侵略斗争”的序幕。(见广州市委党史文献研究室撰《三元里抗英斗争》一文)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致日本知名学者山口县造在《客家与中国革命》一书中说:“客家是中国最优秀的民系,他们原有一种自信与自傲之气质……他们的爱国心,比任何一族为强,是永远不会被人征服的。”“翻开数百年之中国历史,没有一次政治变动,是与客家人无关的。”这也从一个侧面高度肯定了客家人的“硬颈精神”。
不过,尽管“硬颈精神”的提法已在海内外产生一定影响,但我认为还是称“硬枨精神”更合适。因为:一、“硬颈”一词其原意为“固执,脾气犟,不听劝告,不肯低头”,是带贬义的;二、这个词在广府等地区也广泛使用,含义与客家地区无异,可以说不属于“客家特征词”。而“硬枨”却不仅很“正能量”(历史上其指称恶鬼的含义早已消失),而且是客家地区独有的。因此,将它作为“客家精神”的重要表述无疑是精当的——“硬枨精神”最“硬枨”!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