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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野语|“打赤脚”

2024-09-23 13:07 来源:南方网

  “三更䟘(hàng,起)床出村庄,打双赤脚下南洋。搏命一年三五吊(钱),几时才得转家乡?”

  这是一首哀叹旧时客家男人外出“揾食艰难”的山歌。“打双赤脚”描述的是客家人长年“打赤脚”的习惯:无论寒暑,也无论上山砍柴、下田耕作,还是长途挑担、工地搬砖,客家男男女女大多是打赤脚完成的;即使在家煮饭洗衫、洒扫庭除,也同样“光手光脚”。

  我小时候也习惯打赤脚。炎热的夏秋不用说了,即使是冰凌遍地的深冬早春,基本上也光脚走路上学或上山放羊。最多拖一双木屐。袜子嘛,有时有,更多时候没有;即使有也是四处穿洞的,以致脚头、脚后跟常常被冻得爆拆,有时深可见骨,稍碰一下就流流血,痛彻心扉……

清末民初客家妇女打赤脚情形。 图片来自网络

清末民初客家妇女打赤脚情形。 图片来自网络

  习惯是养成的。世上没有人喜爱苦难,如果避不开,那便是“穷作怪”。客家人世居穷山恶水之地,一直未能走出“短缺经济”。譬如,客家主要聚居地闽粤赣边区,其地理位置为“从闽西的博平岭山脉往西和粤东的莲花山脉往北,跨越武夷山脉,连接到赣南的大片地区”(汤锦台《千年客家》)。此地原住民乃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百越人,到唐宋时主要为畲族人等。宋范成大《劳畲耕》中形容该地为:“峡农生甚艰,斫畲大山巅。无土膏,三刀财一田。”历朝历代,它都被称为“蛮荒之地”“瘴疬之乡”。江西《南康府志》引朱子《应诏封事》曰:南康“土地瘠薄,生物不畅,水源干浅,易得枯涸,是以人无固志,生无定业。”梅州比赣南开发更迟,唐中叶时到处“野象横行、鳄鱼肆虐、瘴气熏人”;宋元以后仍“无平原广陌,其田多在山谷间,高者恒苦旱,下者恒苦涝。”(光绪《嘉应州志》)平远县“撮土皆山地,可耕者十仅一二,且土瘠而稼穑多艰,力勤而收获常歉。”(嘉庆《平远县志》)历次大移民中进入闽粤赣边地的客家先祖,都必须面对出行艰难、兽蛇害命、缺衣少吃的卓绝窘境。因此,当代服饰学者考察客家迁移史、适居地地理资源等后认为:环境决定着“客家传统服饰不可能奢华艳丽,只能形成简朴之风”。(见周建新、张海华《客家服饰的艺术人类学研究》)而为了生存,客家男女无论老少均须同力“耕获樵采”,因此形成了“男子‘不冠不履’、女子‘椎髻跣足’”的习惯。古诗《长宁道中》云:“日暮女郎来打水,长裙赤脚鬓堆鸦。”意境看起来很美,但同治《赣州府志》说:“长裙赤脚鬓堆鸦,纪实也。”其所“纪”之“实”就是客家女性的无奈:打水挑水都打赤脚。当然,旧时客家地区再穷的人家都会尽力自制些布鞋或木屐,以便出门做客或参加婚丧喜庆等活动时穿用。清初有文献记载:“岭南妇女多不缠脚,其或大家富室闺阁则缠之,妇婢俱赤脚行市中。亲戚馈遗盘榼(音科,古代盛酒或贮水器具),俱妇女担负,至人家则袖中出鞋穿之,出门即脱置袖中。”(引自彭邦本《清代巴蜀的妈祖崇拜与闽籍移民》)这则记录很有趣,但也很辛酸:如今谁家女人还会那样穿鞋啊!

  客家人打赤脚与其移民史分不开。无论是西晋永嘉之乱,还是唐末黄巢之反,抑或宋末元兵之祸,客家先祖们不断南奔逃命。他们走过黄淮平原,他们越过大别山脉,他们涉过千里长江,他们攀过五岭群峰……异族血腥的利箭屠刀、山川崎岖的艰难险阻、毒蛇猛兽的穷追猛打,他们有的躲过了,不少填了沟壑兽胃,能最终逃到闽粤赣边地的,哪个不是蓬头跣足、衣衫褴褛?唐代诗人张籍有《永嘉行》咏叹西晋汉人“南渡”情形:“黄头鲜卑入洛阳,胡儿执戟升明堂。晋家天子作降虏,公卿奔走如牛羊。紫陌旌幡暗相触,家家鸡犬惊上屋。妇人出门随乱兵,夫死眼前不敢哭……”逃难途中,不仅男人“马死落地行”、鞋烂了打赤脚走,女人也一样,“就连客家妇女那双天生的大脚板,也被学者认为是千年迁徙、长途跋涉的结果”。(周建新《在路上客家人的族群意象和文化建构》)寄居闽粤赣边地后,他们不仅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斗,还要与土著和先到来的中原移民如福佬人争,在艰难困苦中生息繁衍,光脚拼命成为常态。在赣南的方志中,反映客家人与当地人冲突的记载比比皆是。如,同治《赣州府志》载廖宪《警俗论》曰:“最病者,田归异郡(指客家人),役累土著,其为乡人所有者,殆四分之一耳。余稽其故,咸以异郡蚕食吾土,其植根也深,而流蔓也远,殆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这是站在土著立场斥责客家人的。明代心学创始人王明阳《桶冈和邢太守韵》则称:“处处山田尽入輋,可怜黎庶半无家。”“輋”即畲;这是说客家人苦况的。正因为如此,土客之间的打斗一直不断。最大规模的土客冲突发生在清咸丰年间的粤中粤西,大械斗持续十几年,死伤上百万人!

  因此,可以说,穷苦和灾难,以及为了摆脱它们,是客家人打赤脚的根本原因。而习惯一旦形成往往难于改变,所以,即使在当下,你到客家山区去仍可看到许多人打赤脚,寒冬腊月也差不多。

畲族人上刀山下火海表演。 图片来自网络

畲族人上刀山下火海表演。 图片来自网络

  客家人打赤脚还与畲族等少数民族影响有关。据记载,畲、瑶、黎等民族均有打赤脚传统。譬如,康熙《平和县志》云:“猺人猺种,椎髻跣足,以盘、蓝、雷为姓……耕作深山之中,俗呼畲客。”另有史书载:畲族妇女“跣足而行”“槌髻短裳,任田园诸务,采山负担,逢跣往来”。更为壮观的是,畲族还有“上刀山”“过火坑”习俗。福建武平县永平镇中湍村等地前几年还举办过相关活动。“上刀山”的过程是:逢寅、申、巳、亥年的农历十月十五日,村民会在平地竖起一根二丈多高的木柱,木柱两侧交叉钉上36把长刀,像阶梯一样,被选中的后生穿着新衣服、用黄布包头缠腰,打赤脚踏着刀刃往上走。“过火坑”也在同一天,大家用土砖砌成一条宽约2米、长8-9米的大坑,铺上几百斤木炭,先把炭烧红,再撒上食盐等物,待炭火变绿,祭师和村民依次打赤脚踩着炭火走过去。据介绍,“上刀山”“过火坑”(还有“捞油锅”等)都不会有人受伤,因此,该民俗绝技于2005年被列入福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6年被评为“闽西十大经典民俗”。畲族打赤脚传统无疑会影响到客家人,特别是客家妇女,因为基因检测结果显示,虽然客家人父系遗传数据结构中超八成是汉族,但母系的却“与畲族很近”,说明“畲族是对客家人影响最大的外来因素”(见徐杰舜、李辉著《岭南民族源流史》)

  打赤脚无疑是一种生存状态,但往往会成为某种精神象征。钱穆在《民族与文化》一书中说:“各地文化精神不同,穷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之区别而影响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响到文化精神。”譬如,在北方方言里,打赤脚就有不畏权势之意,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也有人用它表示崇尚自然的生活态度。又如,在国外,打赤脚往往具有严肃的宗教意义:传说耶稣赤脚走在旷野上领悟到神圣使命;而佛陀赤脚行走是为了表达对生命的尊重和众生平等的观念,亦示简朴、清静生活态度。

  值得称道的是,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打赤脚代表革命精神。“八百女兵都赤脚,蛮衿扎裤走如风”,太平天国起义之初(注:对太平天国运动是否属于“革命”,本人有不同看法,见《长毛来了》一文。此处仅按历史教科书说法),广西许多客家妇女参与,她们从小不缠脚不穿鞋,战斗力丝毫不比男兵差。清军将领曾向朝廷报告:“贼素有女军,皆伪王亲属,傜僮丑类,生长洞穴,赤足裹头,攀援岩谷,勇健过于男子,临阵皆持械接仗,官军或受其衂。”(张德坚《贼情汇纂》)据说曾国藩还称她们为“大脚蛮婆”。在整个太平天国运动中,赤足女兵作用非凡。譬如,1853年10月,扬州危急,杨秀清调女军参战,女营死伤上千人才力保扬州不失;又如,1856年秋“天京事变”中,北王韦昌辉杀红了眼,血洗东王府和翼王府后,亲率两千府兵强攻天王府,遭到数千客家女兵顽强阻击,洪秀全才逃过一劫。(参见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事考》)

  不过,我认为,打赤脚最“高光”的还是在土地革命时期:无论是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还是在长征途中,工农红军战天斗地,与国民党反动派殊死拼搏,涌现出无数“赤脚英雄”:女的有康克清等众多客家战士,男的有王近山、李子芳等无数勇猛悍将。现在,在江西于都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有一幅用80双草鞋拼成的中国地图,它讲述的是“8万多红军战士在于都河畔集结出发长征前,为了不让子弟兵赤足征战,苏区百姓家家户户打草鞋送给战士们”的感人故事。可以说,中国革命的胜利确实是“泥腿子”的胜利。

  打赤脚代表穷苦,也象征革命。如今,我国已告别贫困,正大步迈向“中国式现代化”。但是,前进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如今,面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列强围追堵截和国内经济下行等压力,我认为客家人的“打赤脚精神”值得发扬:历史上那么艰难困苦的时刻都“熬”过来了并“熬”赢了,眼前的这些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姚燕永@粤东野语

编辑:郭昊奇   责任编辑:周存   校对:梁洁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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