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近日翻阅温昌衍著《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一书,当看到“种草”条目时,脑海里突然蹦出邓丽君《甜蜜蜜》的歌词来:是的,感觉这词怎么就那么熟悉呢?于是问度娘。回答是:“种草,网络流行语,本义即播种草种子或栽植草这种植物的幼苗,后指专门给别人推荐好货以诱人购买的行为,类似‘安利’。”又说,其搜索峰值出现在2018年;网民现仍在用。啊!原来是灯下黑!但我马上犯迷糊了:网络流行语怎会是“客家方言特征词”呢?于是做了些案头功课,结果发现网上流行语与客家话相去虽远,但藕断丝连。
“种草”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古汉语词汇。由“种”和“草”组成。
简体的“种”字出现较晚,《玉篇》:种,人姓;又稚也。《说文解字》:稚,幼禾也。所以简体的“种”一开始是指禾苗。《玉篇》为南朝顾野王所撰(唐、宋均有人修编、扩充过),说明“种”字可能在南北朝已有了。而在简体出现之前,“种”有“穜”和“種”两个繁体“前辈”,它们出现于春秋战国:種,作名词(今读zhǒng)时,本义是植物的种子。由此引申出人的种族或其他生物的族类,以及人种、种类、类别等义。作动词时(今读zhòng),本义为播种、种植、栽种和散布等。由此引申出培养、培植等义。穜,有三种读音:1.读tóng时,一指“先種后熟”的谷类。二指木棉。2.读zhǒng时,同“種”,《广雅•释诂三》:“穜,类也。”3.读zhòng时亦同“種”,表示播種、種植。后来两者在简化汉字时统一为“种”。
中山大学的大草坪。 姚燕永摄
“草”字最先写作“屮”或“艸”。象形字,模拟草木初生样子。真正的“草”字见于春秋,《说文解字》认为指“草斗”,即栎树的果实。“大约汉代以后,借用‘草’字表示‘艸’,于是再造了一个‘皁’字表示栎树。皁后又变为皂。”“草”是高等植物中栽培植物以外的草本植物之总称,如野草、青草;后引申为野草生长的地方,特指山野、民间;同时,由草的种种特性,又引申出粗劣、简单、草率及初始、弱小、微贱等义。
“种”“草”联结,除其都属植物的一部分有重叠外,所构成的是动宾结构“种草”一词,用于表示种植草类植物,宋周行己《寄题凤翔长孙家集芳亭》诗中云:“种草须种兰,兰有千里香。”所用就是此意。“种草”之所以成一个名词——且是专有的,当为佛教传入中国后为翻译佛经创造出来的。它最早出现于东晋时期僧伽跋澄等译《僧伽罗刹所集经》中:“伽舍救舍二种草顺水而流,断其悕望。”隋唐时它在佛教圈逐渐传播开来,如唐法琳编著《慧文正辨佛曰普照元叟端禅师语录》卷第一:“不是吾家种草,高高峰顶立,深深海底行,即非本分衲僧。”进入宋元后,“种草”得到广泛应用,如,宋释怀深《资福训童行颂》其六:“到老心田如未净,菩提种草亦难生。”又如,元元长撰、嗣诏录《千岩和尚语录》“答无用贵长老”:“作灵山正传、为少林种草,如灯照灯、如水与水,故有法嗣之说。”再如,明憨山德清阅、乾隆藏本《紫柏尊者全集》卷十九“示于中甫”:“达本忘情生灭事,他家种草认为痴。”2011年版《佛学大辞典》“种草”条目云:比喻佛性,谓佛性之于人,犹如草木之含藏种芽,系人人必具者,故称为种草。于禅林,则以能够继承佛祖之法者比喻为植物之苗芽。《五灯会元》卷七玄沙师备章:“侍雪峰次,有二僧从阶下过,峰曰:‘此二人堪为种草。’”上举各例中之“种草”,大概不出《佛学大辞典》所言“佛性”与“能继承佛祖之法者”之意。当然,僧人创造“种草”一词除了“种”和“草”的汉语字义能契合佛教教义外,还跟佛教的起源和神圣性有关。史载,在古印度,人们将金佛草用于治病和祭祀驱魔;后来它被视为佛缘始祖的神草(所谓“一草二木三菩提”中之“草”),“象征着觉悟、智慧和知识。”“体现了佛教文化中对净化心灵和驱除邪恶的追求。”还有一种传说:佛祖坐生于草木之上、死时化身为草木万物。因此,草在佛教中地位很特别。“天人献草”故事也颇说明问题:《本行经》载,菩萨到菩提场时心想自己座位当如何?净居天(护法天神之一)说:“过去诸佛都是坐在吉祥草座上取得正觉的。”菩萨想:谁能给我这样的草呢?天帝知其意,乃化身为割草人在离菩萨不远处割草。菩萨问其名并向他要草,天帝说自己名“吉祥”并马上割草给菩萨。“当菩萨取草之时,其地六种震动。”后来菩萨于菩提树下“以为草座而取正觉,利益众生悉皆得度。”草这么神奇,加上植物种芽可视为“因果”之因——种芽正与慧根同,因此,古代高僧很自然地用它们来翻译与佛性和佛法传承相关的梵文词汇。
宋元后,“种草”走出佛教圈成了人们日常用语。如,明白玉蟾撰《新刻琼琯白先生集》:“真所谓临济儿孙……端的是大慧种草。”“大慧种草”当指有大智慧的传承人。又如,明方以智撰《青原志略》卷十三杂记:“老人曰:竿头进步,故让超宗种草。”它表示种下善根、福业。再如,清黄宗羲《明儒学案•诸儒学案》卷下(五):“此是儒家本领,先生杂之佛学中……先生事业,纯是佛家种草耳。”“佛家种草”可理解为传承弘扬佛法。“种草”一词之所以能“出圈”,主因是佛教在中国影响太大了,特别是本土化的禅宗广为传播后,许多佛教词语成了民间“口头禅”,如当头棒喝、无事不登三宝殿、刹那、现身说法、群魔乱舞等等。当然,作为专有名词的“种草”其影响力是不能与这些词语相提并论的,所以,清以后它不仅在北方地区逐渐消失了,即使在客家地区知者用者亦越来越少。
郑板桥笔下的兰草。
“种草”词义在客家话中比较简单。温昌衍著《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说:“种族遗传。各小片(客方言片区)均有体现……近代汉语词,原指‘族类’。”该书引黄宗羲《子刘子行状》云:“同邑商周祚,谓先生曰:‘慎毋及时事,旦晚吏部矣。’先生不听。於是浙人佥曰:‘非吾家种草,可使之相厄之地乎?’”还说:“《方言大词典》3卷4200页收了该词,释义(‘动物的种属’)不同。”又,刘锦堂著《有来有路客家话》称:种草“1.古汉语音义 种,《集韵》:主勇切,音肿。繁衍族群。2.客家话音义 种,(紫金声)zhung3。草,(紫金声)cau3。‘种草’是指种族遗传,故客家人有‘捉猫仔,看猫娘’之说。”此外,赣州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客家方言大典》也收有该词:“种草:遗传基因”。可见,在客家话中“种草”一词只保留了与遗传相关的表达,换句话说就是,更多的继承了“种”之古意。
而且,记录“种草”的客家典籍亦不甚丰。近日,我翻阅了《客方言标准音词典》《客家话通用词典》《广州话、客家话、潮汕话与普通话对照词典》等十余种工具书,除上面提到的三种外,其他的一概未见着墨。
客家地区使用“种草”一词者更为稀少。记忆中,除了小时候因调皮捣蛋被人骂过“恶种草”,以及考上大学时有一叔公表扬我是姚家“好种草”外,几十年来几乎没听人讲过了;而且,在当时,被骂被赞亦不知何意——正如广州话说的“懵查查”。为进一步了解实情,最近我询问了一些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客家老乡,回答知道“种草”意思、听讲过或自己用过者十无一二。可见,作为古代专有名词和“客家特征词”的“种草”行将消逝矣!
“历史总是悄然重演,却非昔日简单重现。每个时代都有独特韵律。”不记得这是哪位先哲说的了。但“种草”一词的再度流行却很好地印证了这一论断。如今,人们用它主要表达三种意思:一、推荐,及推荐人通过对某一产品的品质、特性等方面进行夸耀,从而激起其他人的购买欲望;二、被推荐,也称为“被种草”;三、形容对某物品非常喜欢。当然,“种草”泛用后,也指宣传、推介某种思想观念或生活方式。而拒绝接受“种草”则被称为“拔草”。这些与古代佛教专有名词和“客家特征词”所指均相去甚远。不过,亦有相通之处:就是以“种”形容“植入”手段,一波一波地传播开去从而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以“草”比喻欲望“野蛮生长”或“生生不息”……这与古义“播种”“散布”和客家人的“族群遗传”挂上了钩。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西藏亲历的一件事:当时,我和几位文化人去拉萨参加一个交流活动,期间认识了一个看起来不到18岁、当服务员的藏族姑娘。一日闲谈,有人问她:“你信佛吗?”谁知她响亮地回答:“不信!”我们都感到奇怪:居然还有藏族人不信佛的?便齐声问:“为什么?”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心中有佛!”啊!一句话把我们雷得外焦里嫩的!后来,我研读佛教经典,才知道那姑娘真是好“种草”——佛说过“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啊!当然,佛教我本人是不信的。但我想:如果每个人都坚信自己心中的“佛”——努力向上向善、不断播种福业,我们的社会定能更加和谐美好吧?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