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风热,饭后溜弯消食,途经北京路步行街,只见商店招牌如林,七彩闪耀;路上行人如织,笑语盈盈。此时,脑中突然冒出“扬州夜市”一词来,它富有的“古意”特别是“客家味”即时溢满心海。于是不自觉地驻足沉思起来……
说来大家可能不信,我第一次听到“扬州夜市”一词出自年近八旬奶奶之口。那是1981年,在中山大学读书的二哥回乡度假,家人围坐听他讲羊城西湖花市盛况:上千个花档在街中一溜儿排开,奇花异卉不计其数,还有众多特色小吃、玩具和装饰品;看花买花者摩肩接踵、连袂成荫,“你不走人家推着你走!”正当家人们听得心驰神往之时,上首呆坐的奶奶突然目露精光,口中喃喃道:“那就是扬州夜市了!”
众皆愕然:文盲奶奶何出此言呐?于是,我问:“奶奶,什么是扬州夜市呀?”
奶奶嗫嚅片刻后吮吮干瘪的嘴唇说:“就是就是……老辈人讲的十分热闹吧!”
家人们哈哈大笑一番,此事便揭过去了。不过,此词从此便驻在我大脑里了,特别是在其他几个场合又听乡中野老口中蹦出这个词后,我便认定它“不一般”。因为,翻遍成语词典,你却找不到它;而生活在距离扬州十万八千里的粤东客家山乡,一辈子甚至连梅州城都没去过的乡下人口中,它却不时被使用,说明这个词于客家人有特殊意义!
不过,我真正对“扬州夜市”及其与客家人的关系有所了解则是在读古代文学研究生之后。许是基因作用,我对宋代文化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北方来的同学朗诵宋诗宋词不时觉得诘屈聱牙,而我则朗朗上口。如姜白石《暗香》一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尽管以现在的客家话来读它也有不协之处,但相对于普通话来说,却基本合辙押韵,特别是“色、笛、摘、笔、席……”等入声字,读来更是畅达。
所谓的基因,实乃客家人的祖先不少为宋代官绅人家。族谱记载,我的先人北宋灭亡后逃到江浙地区定居,南宋时族里还诞生过抗金将领。宋元鼎革之际,这些官绅有的为避战火背井离乡,有的跟随皇室仓皇南狩,有的则为组织抗元义军东奔西走,最终侥幸留得性命的,不少的流落到闽西赣南,后逐渐移居到嘉应州即现在梅州、河源等地,与土著融合成了后来的客家人。由于他们世居山区,流动较少,其语言除吸收了部分畲、苗、瑶等少数民族的词语和发音外,大部分保留了宋代雅言(官方语言)。可以说,众多客家人的血脉与大宋特别是南宋关系最为密切。
“扬州夜市”一词是其中一个见证。
我国古代夜市出现较早。据史书记载,汉朝便有了;但成规模的则始于大唐:官府允许都邑设立坊市,市民可在夜间营业、消费,但由于实行宵禁制度,商业活动只能在指定区域内进行,且收市时间也被严格限定,因此,大多数城市的夜市并不发达。到了宋代,坊市制度被取消,商业活动受限较少,于是大都名邑店铺林立,商贾小贩四处奔忙,是处皆货畅其流。其繁盛景象从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可见一斑。至于夜市,由于宵禁制度被宋太祖赵匡胤废除——据《宋会要辑稿·食货》记载,宋太祖曾下令:“京城夜市至三鼓以来,不得禁止。”因此得以飞速发展。北宋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中云:“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汴京到处都是勾栏瓦舍,“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切切,乐声嘈杂十余里。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孩(同“骇”)人闻见。”就连《宋史》也对京城节日期间的夜市留下了记录:“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教坊呈百戏。”至于诗词歌咏的就更多了,如柳永的《玉楼春·皇都今夕知何夕》就有如下描绘:“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风光盈绮陌。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晓夜色。凤楼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金吾不禁六街游,狂杀云踪并雨迹。”
隋唐以降,由于隋炀帝开凿了大运河,扬州成为南北水陆交通中心,经济日益繁荣,其夜市盛况堪与长安、汴州相比,甚至更胜一筹。唐时,诗人王建《夜看扬州市》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高彦休所撰《唐阙史》则称:“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到了北宋,扬州的制造业和商业氛围更加浓厚,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丝绸、玉器、漆器等手工业产品更是享誉海内外,引得商贾云集,成为全国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之一,以致获得“天下第一商”称号。司马光也说扬州“富庶甲天下”(见《资治通鉴》),并留有“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的诗句。
扬州夜市在南宋时期一度延续了前代的繁荣。公元1127年,靖康之难爆发,北宋灭亡,宋室南渡。幸运的是,此后宗室虽然换了主人,但国政基本没变,商人商业受抑制打压较少,江南城市很快又繁荣起来了,夜市也随之兴旺,尤以“四大名城”中的都城临安(即杭州市)和扬州为盛。据南宋人吴自牧《梦梁录》记载:“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至于仍地处漕运要地的扬州,那更是延续了“自古繁华”,特别是宋高宗曾在此驻跸一年,更带旺了城市,一时间,大街小巷店铺成行,青楼酒馆遍地可见,昼夜皆宾客盈门,成为世上一等一的“销金窝”。
可悲的是,先是金兵不断进逼,后是元军铁骑践踏,扬州先后成了抗金抗元前线,于是,它的繁华(包括夜市)逐渐消散,成为当时和后来无数人心中的伤痛与追忆,甚至成了一个民系——客家人的“集体无意识”记忆。
史载,公元1161年,扬州再遭兵灾,城市几成废墟;即使经历15个春秋之后,当词人姜夔路过时,依然满目疮痍。于是,他哀愤地写下千古名作《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元及明清,扬州虽然时有兴盛(特别在清代),但一直未能恢复唐宋盛况,于是,文人墨客抚今追昔,不时发出悲鸣哀叹。如元人李裕在《忆扬州夜市》中云:“楼台灯火万家明,况复通宵歌管声。二十四桥今寂莫(同“寞”),月光空自锁重城。”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代际转换,这种伤痛悲鸣逐渐淡漠,最终在文人的笔墨中消失了。
“礼失求诸野”。自南宋以后躲藏在大山深处的客家人却忘不了扬州夜市的繁华壮丽,而且,由于对它的向往甚至生发出用它作为比喻热闹场景的词汇。代代相传间,就成了一种“下意识”般的记忆,成了一种“基因”。
其实,今天来说扬州夜市,最值得提起的却不仅仅是这种沧桑的历史感,更多的应是扬州夜市的兴盛缘由:除了自然因素外,更多的是人为的。因为,没有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开拓进取,就没有扬州水陆交通要冲的地位和万商云集的机遇;而没有宋太祖的思想解放,打破坊市传统、取消宵禁制度,不禁商业,就没有夜市的自由生长。不可否认,扬州夜市确实是毁于战火,但元明清三代一直无复唐、北宋时的“气象”,除大运河水陆交通枢纽作用减弱外,更主要的是这些封建王朝均又实行宵禁制度和重农抑商政策。由此可见,开拓进取和解放思想任何时候都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所在!
“阿伯,唔该让一下!”我打了个激灵,从沉思中醒来。原来,挡住一个运货拖车通行了。我回望熙熙攘攘的北京路,笑了笑,抬腿继续溜弯去了……
——姚燕永@粤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