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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野语|“大蛇屙屎”

2024-08-12 13:13 来源:南方网

  近日与发小小聚。闲话中,一位在大学当教授的说:“巴黎奥运会好闹热,真想去看看啊!”另一位是办企业的,哂笑道:“没见过大蛇屙屎啊?北京奥运会时没看饱吗?”教授昂然反驳道:“你个死泥蛇!2008年我在非洲一小国支教,连电视机都没有,哪里去看转播?”我哈哈一笑,说:“两位不要蛇声鬼叫。蛇有蛇路,𧊅(guǎi,蛙类)有𧊅窟。活好自己就行!”两发小对视一眼,端起茶杯默默喝茶……

  非客家人看到这对话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大蛇屙(拉)屎”之类的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客家人聚在一起经常蛇不离口呢?此事说来话长,各位且听我慢慢分解。

  客家地区“以蛇说事”的词语不少。上面讲到的:没见过“大蛇屙屎”,是指没见过大世面(注:客家五华县等地“大城市”的发音与“大蛇屎”相近,因此有此戏说);“死泥蛇”,指愚笨、不灵活的人;“蛇声鬼叫”,有大声吵闹、互相嘲讽攻击、说人闲话等意思;“蛇有蛇路,𧊅有𧊅窟(洞穴)”,是说各有各的门道、活法。这些只是与蛇有关词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包括:“大南蛇”,原指蟒蛇,比喻懒惰、不愿干活的人;“两头蛇”,形容两面三刀、搬弄是非的人;“嗙(音旁)颏蛇”,即眼镜蛇,指凶恶之人,或喻来势汹汹的家伙;“蛇高蛇绝”,指讲大话或无中生有到极点;“死蛇懒𧊅”,一动不动,懒惰成性;“人话蛇,悉嗦声”,是指人云亦云、随声附和、看风使舵;“南山有老虎、北山有大蛇”,暗讽编造借口为懒惰开脱,也有畏手畏脚不敢干事之意;“拿别人家个(的)手捉蛇哥”,是说找人冒险,暗示某人阴险、狡猾。还有,“养蛇食鸡”:指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蛇死脚出”:乃水落石出、原形毕露之意;“秆索(草绳)会变蛇”:形容本分之人也会受不良风气影响而发生本质性蜕变;“隔夜茶,毒过青竹蛇”:隔夜的茶很毒,不能饮用;“蛇过正(才)背(读bì,拿的意思)棍,贼过正(才)闩门”:事前不提防,事发造成损失后才来补救,已无济于事;“十条泥蛇唔当(不如)一条青竹蛇”:十个庸人比不上一个强者;“一朝分(被)蛇啮(咬),十年怕秆索”:心有余悸,草木皆兵;等等。此外,普通话里一些关于蛇的成语如“虎头蛇尾”“打草惊蛇”等在客家地区也流行。总之,无论是人品、心态,还是事理、常识,客家人都经常会拿蛇来形容或打比方。

  于我而言,蛇之所以会成为语言系统中的“恒在”,是因为它与我的生活曾深度关联。举个例子:1975年夏“双抢”时节,按生产队要求,我们小学生也必须下田干农活。一天傍晚,我从五六里远的地方挑谷子回家,左摇右晃走到一条石板桥上时,突然见上面盘着一条黑白相间、比井绳还要粗的银环蛇;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它猛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口中信子吞进吐出快如闪电,把我吓了一大跳。但我丝毫不怕,立即放下箩筐抽出扁担,快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抡了下去,一下就把它拍得垂下了头;接着又狠抽了几下,它便一头栽倒躺在石板上一动不动了。这时,我一个堂叔从后边赶上来了,他见状夸我“好雄”(真勇敢),说:“我帮你把蛇拿回去杀了取胆,你把蛇胆放在井水里泡着,明天一早拿到县城中药店去卖。”然后用扁担撩起大蛇往箩筐一扔挑回去了。第二天,我把蛇胆拿去卖了7角5分,挣齐了下学期必须交的学费(5角)和杂费;同时,还吃到了一顿美味的黄豆老姜炖蛇肉。

  在山区土生土长的客家人大概都有与我类似的经历。这必然会在我们的语言系统里反映出来。学者周权民说:“人们的语言行为模式产生于其惯常性的实践活动以及相关社团成员之间的关系。”(《俄汉社会性别语言的语用对比研究》)此论断非常符合客家方言实际。

  那么,具体而言,客家方言“蛇声蛇气”的根源何在?经梳理,我认为至少包括如下几方面:

  首先是客家人生存的自然环境。专家普遍认为,“环境因素如气候、地形、植被和动物群落等,都可以影响人们的语言习得、语音表达和语言使用。”“在许多文化中,动物和植物在语言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因为它们在人类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吕俭平《汉语方言分布格局与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的关系》)客家人长期居处在岭南深山老林中,蛇是最常见的动物之一,“开门必见蛇”,甚至不开门也见蛇,因为它们会主动钻进人家里来。这对客家人的日常生活甚至生存都影响(或说威胁)巨大——直到前几年,还有客家劳动妇女葬身蛇腹的报道。因此,蛇便成为客家人日常语言无法脱离的“存在”。这正如在海洋里生活的人总是以海洋生物来比喻、指称或说明事理一样。

福建樟湖蛇王庙。

福建樟湖蛇王庙。

  其次是客家人生存的人文环境。据考证,客家先祖曾在闽越地区居留较长时间,宋元以后则大多在闽粤赣边地定居。闽,《说文解字》曰:“东南越,蛇种。从虫门声。”意思是说,闽指东南越,是蛇的传人;上古虫指蛇,“闽”字是象形字,表示蛇在屋内,指蛇崇拜——历史上,蛇是闽越地区众多土著的图腾。这充分说明福建“蛇基因”之强大。而客家先祖自永嘉“八王之乱”后不断南迁,很多先在江浙、福建、江西东北部“侨居”,南宋以后又逐渐迁移至闽粤赣边地,使该地成为客家民系诞生、形成地。其中,闽西的龙岩、三明、漳州等与梅州一样,一直被称为客家地区,大多数县还是纯客县。“雁过”尚且会留痕,更何况长达数百年的冲撞、共处和融合,闽越文化怎么会对客家文化没有深刻影响呢?对比一下闽语和闽文化中与蛇相关的元素就会发现,其实客家话中很多与蛇相关的词汇可能就来自闽语,一些文化传统如蛇崇拜也与闽文化密切相关。譬如,福建不少地方建有蛇王宫或蛇王庙,其中延平樟湖镇蛇王庙号称全世界最大,每年的七月初七都要举办盛大蛇王节;而在闽西、赣南等客家地区也有蛇王宫、蛇王寺等,据考证,它们基本上都是从闽越人那里继承过来的。长汀县西门罗汉岭蛇王宫至今仍香火鼎盛,当地有一说法:“没有汀州府,先有蛇王宫。”汀州府设立于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即使当时已有客家先民到达该地定居,但数量也极少,说明此地蛇崇拜非客家人“首创”或带来的。另外,长汀、上杭两县交界处有一座灵蛇山,山麓有蛇腾寺,寺中塑有蛇神像。这也是古代土著(或原住民)蛇崇拜的证明。有研究指出,汀、杭灵蛇山蛇崇拜传统源自畲族,而“畲族先民中有一部分是古越族的后裔,他们是操古越语(即古壮侗语)的”。(陈丽文主编《潮州凤凰山畲族文化·语言》)但也有专家表示,畲族与古越族关系不大,因为“畲族崇拜盘瓠,忌恶蛇类,而越族以蛇为图腾”。(陈元煦《试论闽、越、畲的关系》)分子人类学研究的结果也显示畲族人原是“武陵蛮”,隋唐之前从湖南等地逐步迁到粤东闽西,他们与苗、瑶人同源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百越族群。(徐杰舜、李辉《岭南民族源流史》)不过,田野调查发现,即使到现在,畲、苗族人仍极为崇拜蛇。譬如,畲族有“蛇仙”崇拜,闽东福鼎双华畲族每年“二月二”都会举办大型歌会、祭祀蛇神;苗族则有“蛇娘神”巫术和恶龙祭祀等传统。(吴春明、王樱《文物中的蛇:苗族的蛇娘巫术与恶龙祭祀》)闽西州县志记载,南宋之前,闽粤赣边地的“主人”绝大多数是畲族人。因此,客家地区的蛇王宫和灵蛇山崇拜如果说不是直接继承自古闽越,至少也是源自生活在闽越大地上的畲、苗等民族。

伏羲、女娲。图源自网络

伏羲、女娲。图源自网络

  还有就是华夏文化传承。众所周知,蛇文化也是华夏文化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华夏人文始祖和创世神伏羲、女娲都是“人首蛇身”。袁珂先生在《古神话选释》中说,伏羲、女娲的蛇身源自古人对蛇的崇拜,“他们原是以蛇为图腾的原始民族所奉祀的始祖神。”最早出现女娲形象记载的《列子》说:“女娲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生而有大圣之德。”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称:伏羲“蛇身人首,有圣德”。在有文字记录以前,伏羲、女娲的传说早已存在。譬如,甘肃临洮冯家坪齐家文化遗址(距今约4000年)曾出土一件双连杯,器表上就刻画着两个对称的“人首蛇身像”,与传说中的伏羲、女娲非常吻合。汉代以后,关于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形象的文物和记载就更多了。据说,英国人斯坦因晚清时在隋代高昌故址阿斯塔那也发掘出土内容相同的绢画。不过,汉以后关于伏羲、女娲是兄妹、他们成婚生下华夏族人的传说虽然很多,但大多不太可信,譬如,据说出自五代十国时的《天地开辟以来帝王纪》(敦煌写本)所写就颇像志怪小说。但无论怎么说,华夏文化与蛇是有“特殊关系”的。即使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文化“统治”中国后,蛇文化不断淡化,但仍有白娘子等传说广泛传播。

  不只华夏文化,世界各民族都有自己的蛇文化。《圣经》关于亚当、夏娃与蛇的传说不用说了,古印度、古罗马、古埃及和苏美尔人等都有各自的神蛇故事和传说。这说明,在人类历史上,蛇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

  作为汉族各民系中一个重要分支,客家人必然会打上深刻的“中原文化印记”。华夏文化中蛇文化基因也在客家人身上世代相传。这也是为什么客家话中有那么多与北方方言完全相同的“蛇言蛇语”的根本原因。

  “方言是社会历史文化的化石。通过方言的研究可以透视方言所反映的民俗、文化、心理等。”(孙汝建《口语交际理论与技巧》)通过对客家方言中与蛇有关词语的研究分析,我们对客家民系的了解是否又深入了一层呢?

——姚燕永@粤东野语

编辑:郭昊奇   责任编辑:王萍   校对:梁洁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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