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湾陶艺诞生于广东佛山石湾窑,历史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时期,是岭南文化的一张名片。据史料记载,唐宋时期的石湾日用陶瓷已有规模化的生产,到明清更为鼎盛,建于明朝的南风古灶,薪火相传500年,至今窑火不熄。明清时期石湾有陶窑107座,制陶工6万多。在机器制造出现以前,仍有大量石湾手艺人从事煮饭煲、茶煲等日用器皿的生产。20世纪后半叶,石湾陶逐渐发展出工业陶瓷与艺术陶瓷两条线并行的面貌。
“石湾瓦甲天下”,石湾陶在中国陶瓷艺术中独树一帜,历数百年仍深受岭南地区人们喜爱,依托毗邻古代外贸港口的地理优势,更是远销至海外。
而作为典型的民窑产物,石湾艺术陶瓷的创作植根于民间,充满浑厚、粗犷、质朴、率真的审美情趣,釉料采用的是一次烧成的颜色釉,以不可重现的无穷变化而形成石湾艺术陶鲜明的特色,传统的“石湾公仔”不在人物的脸、手部上釉,以泥胎的产色使肌理表现更加真实,其艺术风格尤显古朴厚重。
2006年,石湾陶塑技艺被国务院公布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时代审美的发展,石湾陶艺也顺应变化,融合当代艺术手法和时尚元素,走在创新发展的道路上。
南都记者走访了著名的石湾陶艺工艺大师刘泽棉、刘健芬父女,以及石湾陶艺的后起之秀赵淋,一窥石湾陶艺的恒久魅力。
大师——刘泽棉:与陶艺结缘七十年
来到刘泽棉的工作室时,他正持刻刀,不紧不慢地对一件泥胎做最后的细节修饰。这里是刘泽棉、刘健芬父女二人的工作室,位于佛山新石湾美术陶瓷厂内。架上近百件陶艺作品罗列,有武将人物,有窈窕仕女,或静或动,或喜或乐,栩栩如生……一边是琳琅满目的陶塑,另一边是父女俩的工作台,井然有序。
刘泽棉是土生土长的石湾人,1937年出生于陶艺世家,是“刘胜记”第四代传人,师承叔公刘佐潮,并深受刘传等名家的影响。童年时期遭逢日本侵华,家里生活拮据,“玩泥巴”是孩童时期的唯一乐趣。七八岁时,他喜欢上听三国故事,开始捏关公、张飞等人物。1958年,石湾陶瓷工艺生产合作社被合并为石湾美术陶瓷厂,20岁的刘泽棉正式成为一名陶艺人。
“通过创作一件作品,自己的心灵能够被反映出来,做出来的作品被人喜欢也会很欣慰,当时就觉得很有意思,慢慢就走上了这条路。”刘泽棉说。
刘泽棉(左)与刘健芬(右)
刘泽棉生长在一个名家荟萃的时代,和记者聊起年轻时的学艺经历,他满是回忆:“潘玉书的人物细腻流畅,陈祖的人物写意粗犷,他们一个工笔,一个意笔,对我很有启发。刘传师傅是我可以经常见到并接触到的一位前辈,我有幸和他做过同事,他最拿手的是表现武将类人物,比如罗汉。我对他真的很敬仰,特别是他能够把几十年的创作经验总结出一套理论来,对我们后辈的影响非常大。”
年轻时刘泽棉博采众长,“观察他们的作品,观察他们的创作过程,从中领悟他们的创作精神。领会前辈的艺术高低,一定要先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临摹,和前辈产生心灵沟通和对话。如果没有深入临摹,只能够看个表皮,没有深刻的理解。”
1972年创作的一件名为《愚公移山》的作品,是刘泽棉心中最有意义和分量的作品之一。“当年毛主席号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我就以陶瓷来表现一种挖山不止的决心。作品后来到全国展览,也得到《人民日报》的表扬,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和欣慰。这件作品到现在也一直有生产,说明了它的艺术生命力,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1963年,刘泽棉到南海平洲农村体验生活,当时正值大旱之年,合作社以集体的力量建设了水利设施,丰收在望,他被老农发自内心的喜悦所深深感染,带着激情创作了《喜悦》这件作品。1994年江泽民总书记视察石湾时,见到这件老农手捧清茶、舒眉笑脸的“石湾公仔”,称赞其“栩栩如生”。
与陶艺结缘70年,刘泽棉总结说,创作既要兼收并蓄,也要涤故出新,不复刻前人已有的模板,要做就要有突破。
刘泽棉作品《鲁班》
已届耄耋之年,做陶艺仍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每天乐此不疲地在案台上耕耘,身体力行地推广石湾陶艺。在他的熏陶下,四个子女如今都走上陶艺创作道路,自成一派,成为石湾陶艺界中青年创作人才的中坚力量。其中,女儿刘健芬已成为“刘胜记”的第五代传承人。
刘健芬:探索仕女陶塑新突破
刘泽棉之女刘健芬从小就住在美陶厂,父母都是美陶厂的职工,小时候每天趴在窗户上看工人们做陶艺,耳濡目染。
小时候每逢假期,父亲都会布置“作业”,让她画十幅画,可以临摹,也可以创作,画得好还能得到爸爸的“特别奖励”——带去祖庙,逛陶艺展。
在美陶厂,刘健芬度过了充实而快乐的童年。那时候,佛山有一位叫廖坚的微塑师傅被下放到工场,刘健芬经常在窗边看他做微塑。只见廖师傅做得飞快,每完成一件作品就问孩子们喜不喜欢,再现场亲自示范捏一只手,一只脚。在刘健芬的记忆里,自己喜欢上陶艺也离不开这些老前辈们的循循善诱。
1983年,在选择高考升学还是做陶艺的“纠结”之中,刘健芬最后决定报考南海师范学校开办的陶艺班。每天除了上陶艺课,还要学习素描和文化课。经过三年的专业学习,刘健芬回到父亲身边,一边研究祖庙瓦脊的创作手法,一边做创作,完成了她的处女作《洛神》。
“女孩子嘛,我的性格是比较贪靓的,总是想着怎么才把人物做得更漂亮。”在她看来,祖庙瓦脊以贴塑为主,层次感丰富,富于装饰,适于表现古代仕女的衣物纹理,及细腻的绸锦。她用贴塑技法创作的仕女陶塑线条流畅,纹理细致,这件《洛神》也获得了1992年佛山“新一代”陶塑大赛金牌奖。
在石湾陶艺界,专门创作仕女题材的艺人较少。在探索仕女陶塑的道路上,刘健芬着重吸收了潘玉书、庄稼两位大师的艺术手法。潘玉书的线条简练,庄稼则结合了现代的雕塑的人体比例。刘健芬糅合了潘玉书的风格和庄稼的人体比例,她的仕女作品注重人物的头、肩和盆骨的比例,捕捉仕女的头首转向的动态瞬间,这也是仕女形象微妙而生动的关键点。
刘健芬作品《嫦娥奔月》
作品《金陵十二钗·王熙凤》中,人物八面玲珑、不避锋芒的性格从眉眼间浮现;《醉春》中杨贵妃的醉意蒙眬,从体态上着意刻画了丰腴的曲线,仪态动人。刘健芬认为,仕女形象的核心气质是典雅,同时要结合人物特征,充分展示东方女性的魅力。
数百年来,在石湾历代艺人的艺术实践中,探索出了贴塑、捏塑、捺塑、雕塑等技法,形成了不同的艺术风格,推动了石湾陶艺的繁荣发展。刘健芬告诉记者,和江西陶瓷相比,石湾陶更朴素内敛,更耐人寻味。在用色方面,虽没有江西陶瓷的色彩明快亮丽,但呈现的古朴感和整体性更强,这也是石湾陶艺和其他地区相比最大的特色。
如今,随着年轻血液的加入,新的材料和题材也在不断进入石湾陶艺界。刘健芬的女儿伍蔚蔚就是一位典型的80后陶艺家,她将时尚和潮流元素融入传统技艺中,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工作室“酉物”。
近年来,陶艺的IP化、与潮牌合作、以装置艺术进入商场等公共空间,都是石湾陶艺被更加广泛接受的一个良好开端。
“让艺术品走进寻常百姓家是一个好事,但是对于年轻陶艺家来说,接到商业大单会做得比较辛苦,年轻人只能是个性化定制为主,批量还是要大企业大公司才能接。有企业支撑会好一些,但是石湾还是相对比较欠缺这块。”刘健芬告诉记者。
谈及石湾陶艺的市场前景,她希望政府更多扶持年轻人创业,形成产业化。与此同时,石湾陶艺的收藏拍卖市场暂时还未成形,虽有2013年刘泽棉的《紫气东来》原作以360万元的高价被拍下的记录在前,但始终是少数个例。刘健芬认为,石湾陶艺的艺术价值远远未被充分认识,主要是缺乏渠道推广,今后要慢慢打开局面。
后浪——赵淋:自由自在“逍遥”新一代
1986年出生的赵淋,是石湾陶艺界一位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2020年,他的作品《拥梦》获“石湾杯”青年陶艺大赛一等奖,今年又再次凭作品《共生》获“石湾杯”青年陶艺大赛二等奖。
赵淋作品《共生》
报考大学时,赵淋原本想读华南理工大学的工业设计专业,却误打误撞进入刚成立第一年的陶艺班。“当时对这个专业挺陌生的,但可能和我的性格比较契合,做陶艺本身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可以安安静静潜心创作,慢慢地越学越喜欢。”
2009年,他带着毕业创作《虫曲》参加全国首届大学生陶艺大赛,获得优秀奖,深受鼓励。在《虫曲》这件作品中,赵淋对虫子做了拟人化处理。“我希望观者联想到人和虫的身份置换,我想表达一种朴素的奇物观。在生物学意义上我们和虫子是平等的。”
那时的赵淋只是一个在陶艺界初露头角的新人,毕业后搬到了有“南国陶都”之称的石湾,找了一份与陶艺相关的工作。他一到石湾,很快就被这里浓郁的历史积淀和氛围吸引,只是发现工作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每天要为客户、为老板解决问题,我骨子里还是喜欢自由的生活状态,只是想借陶艺表达自己的想法。”
一番挣扎后,赵淋2010年辞职,创立自己的工作室。一个湖南人,以“新石湾人”的身份在这里一待就是12年。对赵淋来说,陶艺不仅是生存的来源和根基,也是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他对生活的理解,同他作品传达出来的理念如出一辙:自由自在,肆意生长。
“刚出来做自己工作室的时候,真是无知无畏。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独立陶艺家’的说法,都是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不需要把自己牵制在某个组织里,可以完整地成为自己,去应对世界和社会的运转。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状态,虽然在经济上会比较窘迫一点。”
赵淋作品《梦的形状》
有别于石湾陶艺的传统造型审美,赵淋的作品天马行空,充满想象力,或人或物,诗意,诙谐,带有思辨色彩。他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的“逍遥游”系列,脱胎于庄子哲学,却丝毫没有说教意味,身材圆润的小人似乎要冲破羁绊,潇洒出尘。
纵观赵淋的作品,他一以贯之关注的主题都有一个相似线索和脉络,从《虫曲》到《逍遥游》,从《拥梦》到《共生》,都是在关注人和自然、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思考人在自然环境中的位置。他告诉记者,因为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比较亲近自然,后来定居都市,在作品里也天然地形成一种关于生存的对照。
赵淋作品《小逍遥游·狗》
在他看来,创作过程是不断自我塑造和自我寻找的过程,找到自己内心最喜欢的表达语言,既要遵循内心,又要区别于前人。这个饱满的、胖胖的,似人又似动物的形象,背后代表的是一种艺术表情,可以传达相应的情绪。
陶艺之外,私底下的他还喜欢钻研宋代文人画、宋代瓷器,喜欢临帖,对古代文化的学习是他的营养来源。他认为,石湾公仔的发展一直是一个流变的过程,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下的创作者应该要具备当下的感受力,他的作品背后倚靠的,不单是石湾公仔的传统,而是一个更大的传统,整个中国的人文精神或是世界上任何优秀的艺术。
目前,在石湾南风古灶一带,和赵淋年龄相仿的陶艺家并不多,他对记者感慨道:“到了我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比较紧张,状况一般。这个市场的从业人员本来不多,我来这里12年,像我这样能够形成自己面貌的,能留下来的很少。最近我在找师傅开模,翻模师傅以前每年开模要开几十个,今年可能减少到十几二十件,身边也有一些80、90后转行了,年轻人入行的越来越少了。”
但是,对于年轻从业者的处境,赵淋也并没有那么悲观。“我的经济状态也不是很好,需要做一些比较贴近市场的作品,但是我不会纯粹追逐市场,找到一个平衡点,以艺养艺吧。”赵淋告诉记者。
未来石湾陶艺的发展,要如何突破年龄和地域的限制?赵淋也从自己的案例出发,做出了一番思考。他认为,随着居民审美和消费的上升,设计产业在中国正进入快速增长期,对年轻工艺家来说是一个历史机遇。线上销售和作品代理制都让赵淋这样的青年艺术家更贴近市场。
“石湾公仔肯定要进入到空间里面去,整个时代的审美在发生变化,我们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消费者对设计的价值重视度会越来越高。”赵淋认为,家居软装、室内设计会是未来石湾陶艺发展的一个突破口。
南都记者 朱蓉婷 周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