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在介绍创作心得。
广州的城市生活、人情百态,为作家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
日前,位于289艺术园区的广州文艺市民空间迎来了第三场“大师下午茶”活动,主角是“都市文学”代表性作家、现任广州市作协主席张欣。作为一位外地人,张欣选择一头扎在了广州,对这座城市观察、描写整整持续了30年。她被公认是最擅长处理城市都市题材、现代人内心经验、日常生活的作家之一。
与此同时,“花城自媒体作家丽人行”“女学者笔下的广州表达”等活动分别在广州方所书店、越秀区图书馆举行。从广州本土从事文化研究、文学创作或媒体传播的女性作家、学者身上,人们再次看到,以广州生活为支点,以广府文化为源泉,是广州“城市书写”的关键所在。
当下,“城市写作”在写作圈中是一个相当热的话题。在自媒体兴起的时代,广州这座平民化的城市,又给作家带来哪些独特的生活感悟?就让我们去听听张欣和她的朋友们是怎么说的吧。
1 “一离开广州就写不出来了”
采访张欣前,有人说她是个很“高冷”、很“难搞”的人。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她直接、爽利、热情,也相当地“配合”。
当天活动的地点,位于289艺术园区的“大观园”——一个格调很高的红木空间,那里并不算大,从四面八方赶来的70多号人甚至坐不下。这有点出乎主办方意外,也让张欣有点意外。
当天到场的人,大半是女性,其中有不少是张欣多年的“铁粉”,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波年轻面孔。“文学创作是‘后浪推前浪’,我都是‘妈祖级’了,原本以为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没想到今天到市民空间一看,来的都是年轻人,真好。”她感叹道。
张欣以“擅长细腻而深刻地刻画都市男女爱恨纠结”而蜚声文坛,成名至今已近30年。在评论家眼里,她是“最早找到文学都市感觉的人”,“都市文学写作的先锋”。她基本上保持每年一部作品的高产频率,有评论家认为,其小说作品将成为广东本土影视创作改编的一个重要“富矿”。
张欣写当代,写南方,写都市,写女性、欲望与情感。从《谁可相依》《爱又如何》,到《不在梅边在柳边》《终极底牌》,她的小说不靠文学大奖光环也可以卖得好,常常是书还没写完,电视台就找上门来谈改编了。“喜欢张欣,因为可以在她的小说里找到隐藏在心灵角落里的自己,以及身边很多熟悉的影子。”这是很多“80后”读者的共同感受。
“上个世纪90年代,那是一个文学青年们还在追看《中篇文学选刊》的时代,当时最红的女作家里我个人第一喜欢她、第二喜欢池莉。为什么呢?因为在一大堆乡村文学作品里,只有她俩的作品是写城市的。”作家黄佟佟说。
喜欢张欣小说的人,大多会被她笔下的故事情节所吸引:她的语言简洁明快,诙谐风趣之余又很让人回味。她写亿万富翁、高级官员,写富家女、金领男,也写打工仔、边缘群体,人物形色各异,故事发生的背景却都在广州这片南国的热土之上。
张欣自嘲,自己写作一定不能离开广州,“要写就一定要回到广州来,深圳都不行,不然就写不出来了。”
“因为我是一个感受型的作者,所以从一个女性的视角看待社会生活我较为擅长,把握起来也会轻松一些。”对于张欣而言,广州教会了她务实:“一平方米的档口可以开很久,所有人都在很顽强地生活,他们化解困难的能力令人震撼。”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外地人”的张欣,到了广州,往往比“广州人”更敏锐,“对于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我都会好奇、看热闹。”一次,她看到一个人给猴子洗澡,比伺候老爹还尽心,她为此在那站着看了很久。
现在,她这个“问题”似乎更严重了——一离开广州就写不出东西。她说:“要写就一定要回到广州来。有时候没灵感了,觉得没什么可以写的,就坐公交出去转一转,一个葱油饼摊、一堆人哗啦哗啦打麻将,甚至一碗米粉,看着这些,我就感觉有写不完的人和事。”
2 踩准时代敏感点的“外来者”
“都市文学”到底应该表现什么?这个问题现场不止一个人发问。现场有读者质疑:“那些小情小爱能体现大时代下的广州?”
张欣说了个很形象的例子,这也是她最擅长的。“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可能不会有什么欲望;但只要你一出门就不是这样了,别人坐头等舱,你却得在后面挤着,别人想买什么就买,你却得算来算去啊。每个人都会感受到这种现实冲击,这便是城市环境。”她说。
对她来说,写这座城,绝不仅是描述城市的“表面”,而更在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人际关系的变化。
张欣的笔下从来没有宏大叙事,也没写过年轻人创业艰辛之类的“时尚话题”。“写都市文学,我们永远在探讨一个核心话题——心理健康。在城市越来越扁平化之后,你随时可以叫外卖,一个人可以干的事情越来越多,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却在不断加深,那些都市年轻人精神上的焦虑、忧郁我们怎么去呈现,这些才是我们要去思考的。”张欣说。
张欣祖籍江苏,生于北京,因为父母都是军人,所以不到15岁她就去当兵,人生前30年的岁月,她都是在部队大院里度过的。1984年她转业后走进广州市文艺研究所,从事专业创作。当时的中国正值社会、经济改革方兴未艾之时,作为改革前沿阵地的广州,商品经济的大潮更是汹涌难挡。这让作为“外来者”的张欣,更加敏锐地感受到社会变化所带来的冲击、裂变、阵痛。
张欣一头扎在了广州,对这座城市观察、描写了整整30年。她关注这座城市的人的情感世界、生存状态、事业追求。“她不但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而且能踩准时代的敏感点。”中山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谢有顺曾这样说。
“外来人在广东生活有一种反差,就是我们生命嫁接到另外一棵树上,肯定有一点疼痛和不适应。身为广东新移民,我们多数人在广东工作的时间比在家乡的时间还长;而所谓老家的人反而都不认识你了。在这种撕裂感之中,我们逐渐对广东产生了强烈的认同。同时我们又带着另一个地方的记忆和基因,也从文化上给人在广州的生活提供了一种参照。”广西人、诗人杨克如是说。对于这一点,广州作家梁凤莲是赞同的:“随着广州成为一个移民城市,这期间产生的文学积累将不断得到丰富和充实。”
同样是写城市,张欣自有一套“独门绝活”。“故事性很强,叙述绝不装神弄鬼。从她写的书里完全可以看出她把自己融入书里的人物里去了。”张欣的一位忠实粉丝如此评价道。她的作品《不在梅边在柳边》就体现出张弛有度的笔力:紧张处如狂风暴雨,平静处如潺潺溪流,读完留给人无尽的回味与思索。
“作家不能害羞,需要在一座城市里不断学习、发掘新内容。过去不断重复一种写作模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的城市文学也不像以前,形式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气质。”在张欣看来,广州人的气质就是“淡定”,它影响着所在的人群对金钱、情感等方方面面的价值观。她认为,这才是都市文学的基础,“这样的广州才是写不尽的。”
曾经有段时间,张欣对“言情作家”这个头衔很排斥,但现在她也很“淡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我更在意的是读者的感受。”张欣说。
3 自媒体时代广州成女性作家福地
广州作协每年组织的采风、讲座培训经常能看到张欣的影子。“我觉得对一个作家来说,视野很重要,我也和年轻人一起听课;知识都会老化,你要不断地听别人穷尽一生研究的东西。”她说。
自媒体时代的都市书写,是不是更适合女性?这个问题很有趣。
不久前,方所举办了一场讲座,题目叫“花城自媒体作家丽人行”,嘉宾是黄爱东西、陈思呈、侯虹斌和黄佟佟4位作家。当天,黄佟佟笑言,这次讲座让她“看齐了20年来自己的文学偶像”,第一个是张欣,第二个便是黄爱东西,“如果说我的小说偶像是张欣,那么写专栏的偶像就是黄爱东西了。”
与写粤地光风霁月的黄爱东西不同,当天的另一位嘉宾陈思呈写西游、写水浒,也写她的故乡潮州,是“腾讯大家”里公认的“好写之人”。而侯虹斌一直是媒体宠儿,文章常常在朋友圈里被刷屏,引发议论无数。黄佟佟则长期担任凤凰卫视、深圳卫视、凤凰网、新浪网、腾讯网特约娱乐评论专家,平时在自己的公号里更是尽情评说明星事。
当天的4个女人,都拥有各自的公号,但无一例外都深爱着广州。黄佟佟说,自己是4个人中惟一过了20岁才来广州的“新移民”,“几年前我曾听一个风水大师说南方五行属火,利女人,这是鬼扯,但无论如何,现实状况就是一个默默无闻毫无背景的外省人来到广州,而广州真的接纳了我,再造了我。”
有一次,黄佟佟和张欣聊天,张欣问了她一个问题:广州原本是一座非常实际的商业城市,但为什么会岀现这么多优秀的自媒体人,尤其是女性?当时的黄佟佟脱口而出:“广州的媒体很强,加上它广州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商埠,现代性更强,兼容性也更强。从前的广东女人就是这样,可当贤妻,也可当自梳女,靠男人、靠自己、靠家族或者社会组织都能支持生活,从而更少道德绑架与要求,当然也可以归结为没人爱管你的闲事,大家都很忙,对于女性来说,选择更多,大家都在做自己。”
广州的生活是“很具体的”,对包括张欣这样老一辈作家而言,“仔细观察普通人的生活”似乎是一项约定俗成的传统。这种“观察”不是“下乡体验”,到处指指点点,它就是一个人的所见、所闻、所感,让人从中找到一种比较舒适的创作状态。
“广东人非常平等,每个人很清楚自己干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很虚荣。不会觉得你是记者或是作家,就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态度对作家而言也很重要。有时作家在宏大叙事的时候,很容易膨胀。但广州这座城市,虚荣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附加值’,你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就是一个作家,做好自己这份工作就行了。”张欣说。
记者手记
广州需要“地标式作家”吗?
在与张欣的交谈中,本报文体新闻部副主任、同为女性写作者的李贺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纵观全国,就文学成就来说,西北、东南、江浙等地区,往往能够涌现出具有地域文化代表性的作家,比如贾平凹、陈忠实、余华、方方、池莉等;而反观广州乃至岭南地区却似乎很难罗列出这样一张名单,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关于这一点,张欣表示“一点都不介意”。“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广州到底需不需要有一个‘地标式的作家’呢?我觉得未必。”
广州的作家群一直在努力,或许,相对于其他地域的作家而言,广州作家的确少了那么些“精英意识”,但作为一个身处广州的作家,张欣很感激广州给了她“平视生活的机会”,“在这里,一个作家跟裁缝、卖肉的从来都没有什么差别。或许,去北方或者其他城市,作家会有更强的使命感,但在广州这样一个经济发达的商业城市,我们不少人不会有这么强烈的身份差异感。”
某种意义上,这也与今时今日作家培养机制的变化有关。早在1990年代,张欣就加入了作家协会,那时候加入作协是件很牛的事,甚至能改变人的命运。后来,她又担任广州市作协主席、广东省作协副主席。现在,作协的体制内“光环”或许已经没有当初吸引人,“老年化”也成了全国作家队伍面临的普遍现象,有人为广州作家队伍“断层”担忧,问张欣怎么办?
从大院出身、部队写作到作协主席,身处这样的角色和立场,对这样的问题,张欣既不否认,也不急于撇清,而是经由自身的经历和体会,对一些创作能力开始出现萎缩的同侪生出部分的理解。
但另一方面,现在“以文谋生”也更容易了,写专栏、出书甚至当网络写手,都很自由,只要拿作品说话就可以。张欣说:“近几年,年轻作家、尤其是网络作家在迅速崛起。只是新的作家如何驾驭传统的创作主题还有待时间观察。比方说,现在我们希望有人创作一些能反映南沙发展的作品,但很难找到适合的作家。这需要群策群力,多鼓励年轻作者动笔。”
前段时间,张欣也在报纸上开了个千字小专栏,这比写长篇更自由,这也或许更符合年轻一代写作者和读者的喜好。但张欣知道,一个作家是特别容易有“盲点”的:当下的时代不乏新闻事件,即便在很多人看来,她对新闻事件的敏锐程度甚至有时超过了媒体。从新闻素材中寻找线索和灵感,并不意味着小说就是新闻的重复,对张欣而言,新闻更平面,小说则更深邃,“一个作家如果只限于把新闻拆开,然后模式化地去再现一遍,观众就会觉得吃不饱,读者都是很有智慧的。”
广州人、广州事,张欣永远都感觉“写不完”,一来这里的方言自己还没完全学会,方言背后往往蕴藏了一个城市更深层次的文化,她自认“还没有走进这座城的街巷深处”;二来,还有很多题材包括她自己在内,依然会觉得力不从心,“我们常说‘吃在广州’,却没有一道名菜被写得天下皆知。人家有‘天下第一楼’、有‘同仁堂’,我们有加多宝、王老吉之争,真功夫的家族恩怨等这么多好的素材,却也没有人去写出来或写得好。”
但既然现在有了“广州市民空间”,就不妨约上作家、读者、市民多聊聊,如张欣所言:“让大家一起来参与创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