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根天自画像,作于1919年。
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正值新文化运动的高涨时期。蔡元培明确将“美术教育”的普及,定为国民“文化进步”的一大指标。传播西洋绘画、兴办美术学校,也就成为这个时期美术运动的主要潮流。
赤社美术研究会与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就诞生于这一时期。它们分别是20世纪前期广东成立最早、规模最大的西画社团和美术学校,前者作为广东油画的中心长达14年,后者则成为“华南现代美术的摇篮”。这两所对华南现代美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艺术机构,都离不开它们的创立人——胡根天。
胡根天是华南美术教育当之无愧的启蒙先导。但由于种种原因,他本人的艺术面貌却在历史的烟尘中变得模糊不清。南方日报记者专访了研究员、原广州艺术博物院副院长陈滢,胡根天学生吴子复之子、广州画院二级美术师吴瑾,胡根天之子胡楫,共同还原胡根天的艺术人生以及广东美育事业起步的那段筚路蓝缕的峥嵘岁月。
专家访谈
◎谈创新
他将广东人带进了西画的堂奥
南方日报:胡根天在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受到了哪些艺术启蒙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与他侨乡背景的身份有什么关联?
陈滢:胡根天的家乡开平是广东有名的侨乡。侨乡的教育比较发达,接受外来的资讯也比较丰富。胡根天生活的年代,又恰恰处于新旧交替的节点:他接受了20世纪第一批新式学堂的教育。当时学校的“图画教材”来自日本,内有不少“洋画”。胡根天还接触到了很多西方的翻译小说和梁启超、孙中山等人主办的报刊。这些新思想催迫他走出国门学习西画。值得一提的是,胡根天家族的华侨背景,也使之有了更为广阔的视野。他的父亲没有强迫他结婚、传宗接代,反而同意胡根天将结婚用的钱拿去留学。父亲开明的支持,让他走出了美育事业关键性的一步。
南方日报:不少同时代的画家都有东渡求学的经历,胡根天日本的留学生涯有什么特点?这对他日后从事的美育事业带来哪些影响?
陈滢:当时很多在日本求学的中国画家都是“游学”,并未接受正规和严谨的学院式教育。胡根天却走进了日本最高的美术学府——东京美术学校。这里是日本西洋画中心。学校的教授很多是从欧美留学归来、在日本油画界鼎鼎有名的泰斗级人物,如黑田清辉、藤岛武二。胡根天不但在这里了解到西方艺术的源流和发展趋势,还在此接受了完整而规范的西方学院教育,而且大量接触到当时西方画坛最新潮的印象派油画。这种经历决定了胡根天的办学视野很高,他创立的市美完全采用了与国际接轨的学院体系。
南方日报:胡根天开创市美有哪些划时代的创举?这些创举对中国美术教育的近代化带来哪些作用?这一过程又遭遇到哪些困难?
胡楫:市美成立前,广州的西画教育可谓一片空白,画匠普遍都没有受到严格的美术训练,学校也不设美术课。胡根天将东京美术学校的教育体系移植回国,用现代的科学方法教授基础技艺,设置了系统、规范的课程。他还专门派人到东京订制了十多个石膏像,确保素描课程的规范化。这些举措对西画和国画教育的现代化,都带来非常深远的影响。胡根天还特别设立了艺术师范系,培养了大批中小学校的美术教师,为普及美术教育作出了贡献。
胡根天对美术教育的坚守,可谓困难重重。第一届市美的毕业生很多人连工作都找不到,能到小学做个体育老师已经算是非常体面的工作。当时美术受到外界干扰也很严重,在广东举办第一次全省美展时,甚至还试过有落选者怂恿军人持枪闹事的闹剧。但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胡根天还是顶住各种压力,坚持了美展应有的艺术原则,为日后广东美术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谈学风
兼容并蓄为革命美术提供土壤
南方日报:胡根天与当时岭南画坛的不少名流都有交集。在百家争鸣的局面中,胡根天持有怎样的立场?
吴瑾:胡根天的艺术理念,非常应合蔡元培“兼容并包”、“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当时的岭南画坛各派,都将胡根天视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宽厚长者。他从中起到团结不同力量的作用。当然,在上世纪40年代后期,胡根天与岭南画派之间的关系一度有些微妙。他在《新国画的建立问题》、《新国画与折衷》等几篇文章中都对“折衷派”提出一些批评。但与国画研究会的论争不同,胡根天更多是立足于学院派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他认为艺术应有独立的地位和明确的标准。当他使用西方现代美术的视角进行评判时,就看不惯商业气味浓厚的外销画,“折衷派”的作品也未能达到他的艺术标准。这也能说明为什么当时市美吸收了很多现代派和传统派的画家、“折衷派”却长期没有走进正规教育体系的原因。
南方日报:作为“华南现代美术的摇篮”,市美何以成为一批新锐前卫的美术家的诞生地与美术思潮的策源地?这与胡根天本人的美学思想有何关联?
吴瑾:在胡根天的领导下,市美是一所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院校。各种不同、甚至对立的画风,都能共处一堂。胡根天本人受到现代主义的直接影响,也请了关良、何三峰、谭华牧等现代派画家到市美任教,但他也没有排斥冯钢百这样倾向古典主义的传统油画家。胡根天也没有因为自己本人是西画家,而贬低传统国画的价值。只要一有条件,他就在市美成立中国画系,体现出他对中西美术的包容。
另一方面,市美与当时的社会变革也结合得相当紧密,学生们很容易接触到社会的各种新锐思想。他们甚至比前辈更有热情、冲劲和反叛性。当时报纸上就有不少反帝漫画是以“市美”学校的名义发表的。胡根天还介绍关良、伍千里投身北伐宣传活动。这种风气使市美不再是一所单纯的艺术院校,也成为前卫的革命美术策源地。
◎谈价值
为现代美术启蒙倾注一生心力
南方日报:作为最早从日本学习西方现代美术的一员,胡根天的艺术价值却甚少被人言及,这是出于什么原因?
陈滢:胡根天一生都将主要精力投放在现代美术的启蒙上,而油画创作需要相当多的时间,这使得他无法在油画领域里长期潜心研究探索,这也是他后期回归传统书法和国画的原因。但我们从现存的一些作品影印件可见,胡根天早年的油画颇近印象派画风。所以,胡根天的艺术思想一点也不守旧。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的所有早期油画几乎都在抗战期间毁于一旦,导致我们无法真正认识他的油画面貌,也无法对之进行深入评价。
南方日报:胡根天晚年离开了美术教育系统,转到文博系统工作,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的转型?如何评价他在文博领域的贡献和地位?
陈滢:1949年之后,苏联模式的教学体系、徐悲鸿的西方写实主义与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思路,主导了整个中国的美术教育。在这种情景下,胡根天留日学到的那一套体系已经不能适应时代需求。而且,早在1949年之前,胡根天就已经离开高等美术教育体系了。他是被迫走的,因为市美牵涉到太多的官场倾轧。
至于胡根天在博物馆系统工作的成就,无疑是值得后人尊敬的,尽管当时为他提供的空间和条件是那么的有限。更令我们敬佩的是,胡根天毕生对美术教育的热情一直未减,他晚年创立“广州文史夜学院”便是一例。总之,胡根天将油画引入了广东,开启了现代广东欣赏油画的风气,奠定了广东现代美术教育的基础,培养了大批的美术英才,他作为广东现代美术的启蒙先导,永垂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