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菜的烹饪技法博大精深,兼容中西。从唐代形成“南食”菜系风格以来,至民国时期,粤菜已发展出蒸、灼、浸、卤、焖、煲、烩、羹、烧、烤、焗、煎、炸、炒等数十种烹饪方法,而各种方法之内也有不同的小类,如“煎”便有干煎、软煎、煎酿、蛋煎等,一应俱全。
(“师带徒”粤菜烹饪技艺非遗传承)
水烹火攻 神乎其技
按照专业的分类,烹饪技法可以分为“汽烹法”(如蒸、炖等)、“水烹法”(如灼、浸、卤、焖、煲、烩、羹等)、“油烹法”(如煎、炸、炒等)、“火烹法”(如烧、烤等)和“气烹法”(如焗)。而粤菜中,厨师往往根据食材的不同特性,采取相宜的烹饪技法,创造出了独特的地方风味。
(广州酒家民国粤味宴)
为了更好地保持食材本味,粤菜中常常运用汽烹法。放眼世界,汽烹法本就是中国烹饪的一大特色,自数千年以前,中华民族的先人创造出了最早的蒸具:甗、鬲、甑之后,那热腾腾的蒸汽便成了多少人心中温暖的家乡记忆。
地方蒸菜大都有各自偏好的食材和口味:湖北天门的“三蒸九扣十大碗”讲究个“滚、淡、烂”;云南的汽锅鸡依靠独特的炊具,用水汽成就了汤鲜肉嫩;湖南浏阳的小碗蒸则主要是各种烟熏腊味,即使是蒸菜也重油重辣油;江苏常熟的蒸菜,上桌前要淋上浓浓的高汤或鲜鸡血,清润而不失浓郁……
相较之下,粤菜中的“汽烹”最讲究的是清、淡、鲜。“清蒸”是最主要的一种,似乎是为广东人烹饪品种多样的水产而度身打造的。广府人讲究的“清鲜爽嫩滑香”之道,尽数体现于此。
(客家蒸河鳝)
(蒜蓉粉丝蒸扇贝)
(清蒸南澳龙虾)
正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一道看似简单的清蒸鱼,实则有诸多讲究。首先是现宰现烹,从水池里捞起的生猛活鱼才有资格“清蒸”。清洗之后要在鱼身上改刀,在保持鱼身完整的美观之外,使肉尽快同时熟成。更关键的是,厨师得根据鱼的肉质、体型来判断烹饪时间,掐着秒表关火,再利用锅中蒸汽“熟透”。如此一来,鱼肉中的鲜味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同时,适量的水汽充盈鱼肉,使之口感嫩滑无比。只以姜葱等少许料头用以去腥,出锅后淋上些许生抽和热油即可,并不需要过多调味品,一道清蒸鱼便是老广对食物的最高礼赞。
(清蒸东星斑)
(清蒸海斑鱼)
正如古人所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水能容万物,而岭南这水乡泽国养育出来人,品性上也如水一般包容。在烹饪中亦是如此。带汤汁的菜能够蕴含更丰富的滋味:食材本身含着汤水,滑口柔顺;汤汁中融合了各种食材之味,鲜美滋润。
粤菜中的“水烹法”则演绎出了更多样态。“飞水”,指将食材在沸水中掠过并迅速捞起,用以去初野味中的腥臊膻气,或某些蔬菜中的“臭青味”和涩味,此时食材仅熟,某种意义上是为后续的烹饪做准备。“灼”则是使用沸水将食物直接烫熟,而无需再进行其他烹饪,只需要配上酱碟调料即可,能极大地保持食材本身的口感,如白灼虾的爽口弹牙,白灼菜心的脆嫩甘鲜。
(白灼鲜鱿)
(杂粮灼多宝鱼)
(白灼菜心)
“浸”是粤菜中较特别的烹法,需要精准地掌控水温在半沸不沸的状态,即行话“虾眼水”。所谓“白切”其实就是一种“浸”,用冰水和虾眼水反复浸泡,需要足够的耐心才可成就美味。而为防止慢浸的过程中,过多水分渗入食材,影响其本味,如白切鸡,厨师往往会将鸡整只浸熟后斩件。而潮汕卤水也是“浸”的一种,不过所用的是香料和调味丰富的“卤水”。耐心等待,精心搭配好的味道以水为介,缓慢地渗透进食材中,便获得了清爽又滋味丰满的美食卤物。
(白切鸡)
(粥水小米浸桂鱼)
(卤水狮头鹅)
(隆江猪脚)
“滚粥”也是水烹法的形式。在广州西关泮塘(今荔湾区),原住着一群“舟楫为家,捕鱼为业”的“疍家人”。从一日三餐的日常到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疍家人都在一条不算宽敞但生活必需应有尽有的渔船上度过。他们捕捞的河海鲜为生活在岸上的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食材,同时自己也形成了独特的疍家饮食文化。广州著名的“荔湾艇仔粥”便是疍民们的创造,他们将现捞的各种鲜活水产洗净之后放入滚沸的白粥中,新鲜鱼片、虾蟹螺贝、海蜇等原本就极易熟成,用这样简单的烹饪方式最能保证河海鲜原生的滋味与口感。
(荔湾艇仔粥)
(状元及第粥)
当然,如老火汤、潮汕卤水与其他各类汤羹菜肴,同属于“水烹法”,但其中的汤水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味道,食材与汤汁相得益彰,在食物本味之上,能够为食客带来更惊喜的味觉体验。用小火慢慢熬制的高汤,利用高温而不沸的热水吊出食材之味,汤却能保持清澈透亮,上可烹制鲍参翅肚等名贵食材,下可与普通蔬菜结伴。那看似清澈如水的汤,品尝起来却是饱满的鲜味,凝结着古今多少粤菜厨师的智慧与经验。
(清鸡汤炖象生墨鱼)
(火腿冬瓜夹)
(金不换汆响螺)
(夜来香海蚌汤)
自从人类学会了钻木取火,并以火烹调致熟食物,文明便向前大跨一步。粤菜之中除了清鲜的汤水,更有极具烟火气的烹饪方法,如广式烧腊中的“烧”、各类小炒、“啫啫煲”与煲仔饭,以及客家人的砂煲“焗”等。
以火为介质直接进行烹调,火候是关键。粤菜有“烹”重于“调”之说。能够根据食材性质精准掌控火候,创造出不同的质感与滋味,是烹饪技法高超的证明。早在北魏农学家名著《齐民要术》中就有记载“炙法”,要求“缓火遥炙”,即用文火慢烤。
宋元之际,南迁的汉人带来了北方的烤鸭。但当时的厨师发现,依照北方的方式直接用明火烤熟,鸭肉便会十分干身硌口,不适合于粤人喜好鲜嫩的口味。而且在广东的湿热气候下,未经腌制直接烤熟的烧味容易变质,也容易造成身体“上火”,更是不符合粤人的养生习惯。于是,厨师们便进行了改造,仅在鸭的尾部开一小口掏出内脏,塞入酱料进行腌制。这样一来,外表的皮变得香脆,而其中的肉原本紧实的纤维也被一定程度地松化,吸收了用于腌制的料汁,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汁水在口中四溢,肉味与料汁相得益彰。这可谓是粤菜的一大创举,而后发展出的广式烧味便是以“香、松、软、肥、浓”而闻名——表皮香脆,肉质松软,油脂丰盈,滋味鲜浓,俨然从原生的“烤炙法”脱胎换骨了。
(广式烧鹅)
(烤麻皮乳猪)
在广州老城区或大市场里,总能找到一些亮着暖黄灯光、人头攒动的烧味铺,挂在橱窗上的“烧味之家”从大到小地排列着,鸡、鸭、鹅、鸽子、五花腩……各种肉的口感与特质不同,无论是火候还是具体的烧制细节,都需要因材而烹。厨师们的精心调理,成就了“鲜而不俗,脆而不焦,肥而不腻,香而不厌”之妙,也难怪老广们宁愿起个大早,上烧腊铺排队呢!
(广式烧腊店)
在广州,一种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深受人们喜爱,它还有个十分讨喜的名字——“啫啫煲”。严格说来,粤菜中的“啫啫”其实是“煀”(音同“屈”)的改良。“煀”是利用热气为食物增香的烹饪法,而“啫啫”则是在此基础上增加油的用量,热油与热气一起作用,令食物兼有焦香与香料互为促进的滋味。
最早发明“啫啫煲”的应当是上世纪40年代,白云山脚下的一家名为“梁孟记”的大排档,以“煀”法烹鸡闻名。有一年冬天广州反常地低温,厨师为保温食物,尝试将瓦煲烧得更热,加入更多猪油,并用红葱头、姜块、大蒜垫底,隔开食物与瓦煲,防止粘连。鸡肉在高温下快速熟成,表面微黄焦香,而肉质仍旧嫩滑爽口,肉汁仿佛被热油快速“封印”住,吃起来汁多鲜美。热油在瓦煲中“啫啫”作响,便以此为名了。
(顺德勒流东海酒家名菜“鲍鱼煀鸡”)
(春笋煀乳鸽)
如今粤菜馆中,往往会将瓦煲连盖端上桌,然后揭盖翻动“啫啫”声响,为的就是充分调动食客们的感官,生动地感受一下“啫啫”的魅力。那香气与声响沿路飘散,令其他桌的顾客都忍不住观望——老板的“小心机”便“得逞”了。
(啫啫黄鳝)
(啫啫猪肠)
正所谓“原味受香称煀,腌味致熟道焗”,“煀”法将新鲜食物直接放入密闭的煲中,受料头香气而熟成;“焗”则是先腌制食物,再转入密闭的烹饪环境之中。仅用气进行烹饪的“焗”,是地地道道的粤菜烹法,尤其在客家菜中支起了半边天。东江盐焗鸡据说最早创于300年前的惠阳盐场,起初只是用盐堆腌鸡,使之能够保存更长时间。后来传入酒家食肆,便发展成用炒热的粗盐将鸡焗熟,这样一来就变成了现烹现吃,在鲜嫩之道上自然远胜于腌制肉品。
(盐焗鸡)
(盐焗鸡“换新装”)
广府菜中,各类新鲜食材的小炒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相比起烧烤煀焗,小炒显得更平易近人,家常菜中便常见它的身影。“炒”也是油温与火候的艺术。大多数粤人喜好爽嫩的口感,如蔬菜的清脆,鱼虾的嫩滑,因此粤式小炒往往采用快速爆炒的方式。食物在刚刚熟成的时候便立即离火起锅,保持在最佳的口感。
粤菜厨师为了保持盘中清爽的质感,摈弃了原本勾重芡炒法,并且练就了快速颠勺的绝活,前后晃动,上下翻飞,引火入锅,厨师们俨然一场精彩纷呈的演出。
民国时期,为了更好地适应这种烹饪技能,粤厨改造出了双耳的“镬”。食物与热镬不断快速地接触、离开、再接触、再离开,无需裹上厚重的粉芡以免焦糊,在快速熟成的同时焦化得恰到好处,香气十足。
(瑶柱豆芽炒鳘肚)
(韭菜生菜包)
(沙葱炒螺片)
运肘风生 随刀雪落
一道佳肴形状、味道和质感的形成,不仅有赖于调味、火候与烹制手法等,也要依靠精湛的刀功。刀工不仅塑造了食材原料的形状,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食材的烹调效果。粤菜烹饪中,刀功向来倍受重视,以刀功闻名的佳肴也不在少数,有些菜式更是以刀功作为判定高下的关键,如菊花豆腐、顺德鱼生等。
粤厨中,刀工师傅的地位往往不亚于后镬师傅。广州酒家集团原董事长梁梓程在任厨师时便以刀工过人闻名,他曾在早年参加广州市的烹饪大赛中与人合作,仅用一分多钟就完成了从宰鸡、拔毛、切肉到炒熟成菜的记录,传为佳话,刀工之精湛由此可见一斑。
(顺德鱼生)
(花龙虾刺身)
古语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中“脍”指的是生食肉类,且多指鱼肉。鱼生中将鱼肉切得薄如纸,莹如冰,即是“脍不厌细”。苏轼诗言“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便是形容厨师制作鱼脍的精妙刀工。
吃鱼生是古越人与疍民“生食”的习俗,如今在顺德,鱼生仍旧广受人们欢迎。不同于日式料理,顺德鱼生大多选取淡水鱼。制作鱼脍,下刀必须又快又准。刀快,宰鱼放血时鱼的神经尚未来得及反应,到上桌时始终保持着鲜活生猛的状态,鱼质便紧致鲜美。刀准,鱼肉起片薄可透光,大小厚度均匀,用以佐配的蒜、姜、葱也切成薄片细丝状,二者合一时便更加入味,入口即能品出鱼鲜与酸甜苦辣诸味,兼有麻油、花生油赋予的香滑,回味无穷。
(顺德鱼生)
潮汕菜在烹饪上还讲究“粗料精作”。由于潮汕从唐代便深受士大夫文化熏陶,南宋之后更接受了宫廷饮食习惯的影响,在生活上尤其精雅细腻。而且明清以降,由于潮汕地区人多地少,粮食不足,从农业生产到餐食烹饪,不得不细致讲究。就如潮汕名菜“护国羹”,看这清润鲜滑,宛如翡翠的羹汤,谁能想到是普通的番薯叶支撑的呢?叶片切得细碎,加入香菇、鸡架、精肉等熬煮的高汤,蒸熟之后滤去沉渣,其中的工序十分繁琐,潮汕人却毫不吝惜地耗费这许多功夫。又如芋头番薯,潮汕人也将它们千变万化,煮甜汤,制作粿品,或磨成粉用来烹调,还可以制作成香滑绵密的福果芋泥,外酥里糯的反沙芋头,或裹上蜜糖浆制成“羔烧双色”……
(福果芋泥)
(羔烧双色)
粤菜鲜美滋味的背后,深藏着厨师们多少心血,日复一日的高温作业磨炼出高超的烹饪技艺,从刀工、火候,到烹饪手法与炊具,每一样都不可小觑。汤水则蒸灼焖炖,油火则煎炸焗烤,分秒不待,如琢如磨,厨房里仿佛也可见得人间的千姿百态了。
——摘自 赵利平著《大粤菜》(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