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专至阳山,慕名访琴师毛旺。工坊内,红木盈地,胡琴林立。毛旺夫妇二人俯首制琴,各司其职。毛师傅坐于车鼓机侧,机轴紧套棱形红木筒,筒以方条粘成。电驱急转,但见双手执锉凿,内外修斫,转眼间即成琴筒,取游标卡尺量之:鼓口径8.5公分、鼓尾8公分、花窗6.8公分,循守昔年幸福乐器厂法度,误差不逾一毫,筒筒皆然。眼利手准如游标卡尺,余观之叹服。毛师傅笑道:“无他,但手熟耳。”

毛旺师傅在工坊制作胡琴。潘伟 摄
边睇边倾谒,倾出一段励志传奇: 山村初中辍学生,28年逆袭,成中国民族乐器“十大制作师”——
话说阳山县城远眺,有峰如丫髻,山腰蓄水成塘,塘畔散落数户,村名丫髻塘。乡人书字不易,遂以“丫界”代称,音近而形简。1970年,毛旺生于此地,兄妹6人序居其四。自幼炊爨饲畜,担水运薪,早识生计之艰。

毛师傅用非洲紫檀制作了两把低音胡琴,另一把在星海音乐学院乐器博物馆展藏。潘伟 摄
12岁稚龄,负汽水70支自县城返村。山泉解渴,汽水售利,积攒7元,尽换纸笔。问及学业,毛师傅笑言“二本”:一册语文,一册算术。附城中学虽榜上有名,终因18元学费无着,少年辍学。
自此负犁耕野,挥镐开矿。下井担煤,每担超250斤;混迹成人间,共扛电杆一年,颈上深痕,犹记当年苦楚。然粗砺中亦藏巧思:调泥制瓦,圆模出片;甚而执鞭代课,授业蒙童两年半。

毛旺妻李惠英在打磨龙头琴杆。潘伟 摄
1994年,广州幸福乐器厂至阳山招工。家人劝言:“山里难娶老婆,出去睇睇世界。”遂负行囊赴穗,始学徒生涯。初学制大提琴,后转高胡,专攻琴筒。工场木屑蔽目,月钱250,仅够日常开销,同来者皆去,唯毛旺坚守。
三载艺成,踏车床制琴筒,七个钟得百件,计件可日入百元。然恐酬劳逾矩,唯有磨洋工,分三日交件。羡煞邻厂工友:“幸福厂工人真系幸福!”

毛旺师傅用车鼓机内外修斫琴筒。潘伟 摄
“幸福”日子短。1997年底,幸福乐器厂被珠江钢琴厂收购,员工纷纷另谋出路。毛旺夫妇遂至市郊,于妻舅菜地辟20方工棚,承接高胡半品。栖身陋室,晨昏不息,凡有托付,必亲送门庭。由零部至整器,渐得主顾信赖。
制琴之道,选材为要。紫檀花梨,皆需陈年旧木;蒙皮定音,全仗手上功夫。尝赊料于商贾,求教于耆老,试验毁材无数,终得完器。后自立“毛旺乐器研究制作室”,始攻蒙皮秘技。闭门屡败,反复琢磨,终通玄奥。
一技之长,不忘反哺家乡。时值清远建市廿载,捐20把高胡以助乡梓活动。2019年奉母迁工坊还乡,被举为县政协委员。
制琴师尤重知音之鉴。毛旺辗转求教高胡名家余其伟,每制新琴,必请试音,再作微调,琴匠大家,契谊延续廿载。香港“粤乐名家”展,双双展上有名,毛旺为“广东音乐高胡制作工艺师”。

工休时,毛师傅爱拉胡琴自娱。潘伟 摄
毛氏胡琴融古汇今,尝获第二届“中国好二胡”银奖。中国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星海音乐学院、广东省民族乐团、香港演艺学院、澳门中乐团、台湾台中市广东音乐会馆、多伦多中国音乐学院、丹麦皇家音乐学院等院校及乐团,都喜用毛氏胡琴;余其伟、宋飞、李肇芳、田再励、陈国产、陈志毅、余乐夫等演奏大家,皆以奏其琴为尚。毛氏胡琴系列,如椰胡、广东二弦、竹提琴、汉乐头弦等岭南流派胡琴,亦清音远播。
2022年,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乐器改革制作专业委员会发布:毛旺获年度中国民族乐器“十大制作师”称号。是年,毛师傅注册“广州毛旺乐器科技有限公司”;是年,清远市评“农民工匠”,因学历低,毛师傅被否决。
落评市级“工匠”,荣获国级“大师”,毛旺宠辱不惊,初心未变。今广东省博物馆展其琴,星海音乐学院藏其器。观其琴如见其人,低调质朴,却自有光华。
论及非遗传承,余就疑问:“若论毛氏乐器,向无谱系可循,倘有之,公当为开宗祖师。不知可有传薪之人?”毛师傅答道:“长子受熏陶,素嗜弦曲,卒业于广东省粤剧学校,深造于香港演艺学院高胡专业,今在香港曲艺团体执高胡,可称半脉传承。次子负笈羊城修中学课业,尚未定性。”复又言道:“昔在星海音乐学院器乐工程系,我尝登堂授课,与诸生共研高胡制作修缮之道。此身所系工裙,满缀诸生题名,未知他日,其中可有承此业者?”
作者 潘伟
图文来源《新匠记》,作者已授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