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电影演员谢园突发心脏病逝世,仅仅61岁的年纪。谢园给我印象最深的作品,是他在陈凯歌《孩子王》(1987)中饰演的山村代课教师,动辄憨厚的呲牙一笑,以及逆毛竖立好似诠释怒发冲冠的发型。
《孩子王》也是谢园的成名作。电影基本上完整使用了阿城同名小说的故事框架:1976年,云南某地的大山深处,下乡七年的知青“谢园”因为上过一年高中,被选派到一所乡村中学教初三语文。令他惊讶的,首先是学生没有课本,其次是抄在黑板上的课文中有许多“小学早就该会的”生字。他一时不知从何教起,学生王福说话了:“先教生字,再教划分段落、主题思想、写作方法。我都会教。”1976年2月,我正在北京市顺义县李桥公社富各庄中学读初三,对这种教学套路也熟悉得很,不过那还是小学时的经历。“谢园”于是便从识字入手,进而再教学生用自己的观察、自己的语言写作文。虽然深受学生的喜爱,动辄“笑了一节课”,但他的教学法在上面看来是离经叛道,吴干事到学校来了一趟之后,“谢园”就背着行李,回生产队继续去“砍坝、烧荒,翻地、种谷”了。
简陋的教室,“墙壁”的上半截完全通透,单凭房檐的茅草低低垂下遮风挡雨。这是“谢园”的那个学校,个子稍高的他,进出都要先低一下头。何群《凤凰琴》(1993)的故事发生在1989年的界岭小学,学校的软硬件方面仍然不堪直视。1989年我在广东省封开县罗董镇劳动锻炼,那里正是山区,在镇里若干小学所见倒是与之相去不远,尤其住校的学生自己带米、带柴,用学校的炉灶自己做饭吃,当时看了,真是目瞪口呆。
《凤凰琴》讲的是,“剧雪”两度高考落榜,在县里当教委主任的舅舅给她弄了个代课教师的指标,那学校只有三名男性教师:校长“李保田”、副校长“冯谦”和教导主任“王学圻”。他们有各自的小九九,目标指向都是能够把自己的民办身份转成公办。某天上面来个文件,十天后开展全村扫盲大检查。“剧雪”说:“十天怎么能扫盲?我不懂。”“李保田”说:“你不懂的多着呢。”首先他们宴请两名主要村干部,借机提出补发9个月拖欠工资的条件,酒酣耳热,支书答应“先补5个月的”,进而许诺达标的奖金全归学校。其次他们以奖励铅笔、作业本为条件,让一名学生为两名“报名但没上学的学生做作业”。如愿以偿得了先进后,“李保田”兴奋地告诉孩子们:“你们可以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因为有钱修缮百孔千疮的房子了。“剧雪”却觉得学校在弄虚作假,到县里告了一状,气得舅舅给了她一个耳光:“你以为就你明白,要是亲生的,一巴掌拍死你。”赖“剧雪”将功补过,写了一篇学校情况的文章在省报上发表,学校出了名,得到许多社会捐款,上面还特批了一个转正指标。片中的凤凰琴是实体,属于“李保田”常年卧病在床的妻子,她曾经也是民办教师,那又是另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对凤凰琴,小说原作者刘醒龙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为了推进文化的普及而设计的,构造简单、易于演奏,音色清脆的小型乐器,但又不像笛子、二胡,凤凰琴需要识简谱,“在乡村,你只要听到哪个屋子里有凤凰琴的声音,就知道在家里大概有个乡村教师”。那么,凤凰琴是当地文化人身份认同的一件乐器了。
伊朗《黑板》(2000)让我们见识了两伊战争期间伊朗山村教师的悲惨境遇。片头,一群背着黑板的人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他们就是教师,为了糊口,在到处寻找愿意读书的学生。除了教识字、教乘法口诀表这类“知识”和“文化”,他们没有别的谋生技能。电影如纪录片一般跟拍了分头行动后的两个教师,一个遇到一群偷运走私物品的孩子,另一个遇到一群正在返回伊拉克的库尔德难民。跟这些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谈论读书的好处,既是奢侈的,也是讽刺的。因此我们看到这两块黑板派上用场的滑稽一面:晾晒刚洗完的衣服,当担架抬那个走不动的老人,劈开几块做成固定伤腿的支架,甚至是迎娶寡母难民的彩礼、躲避爆炸的遮蔽物。
韩国《记忆中的风琴》(1999),才让人观影之时带有愉悦的心情。电影没有交待时间,感觉上是韩国经济尚未起飞之时,教育质量也是“五年级生只有一年级水准”。但在那个偏僻而不失为自然美的山村,教室却明亮整洁,孩子们的定期体检也一丝不苟。故事充满了“记忆中”的美好,虽然那时的大家都冒着傻气:淳朴青涩而内心激情大胆的女生“全度妍”,暗恋上来自汉城的帅哥老师“李秉宪”,而“李秉宪”却幻想着和美丽大方、举手投足间透着清新自然的同事“李美妍”一起布置新房……
当年,《孩子王》在戛纳电影节铩羽而归,还被授予“金闹钟奖”。实际上,电影对我国特定时期教育思维的反省,乃至对文化传统的反思,隐晦而深刻,戛纳评委没可能看得明白。不要说东西文化的差异,就是今天我们的年轻人,又有几个还能理解《孩子王》的时代背景?
2020年9月10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四):忍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