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12月12日，是日本著名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诞辰113周年、逝世53周年。没错，他的生卒日是同一天，享年又正好一个甲子。

　　这样的巧合，我们从古人中也可以挑出一位，就是五代十国时的吴越王钱俶。他是929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日生，988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日卒，按古人的算法恰好60岁。到过杭州的人就应该知道钱俶，位于西湖边上的保俶塔，按照张岱《西湖梦寻》的说法，“保”的就是他。钱俶是第一代吴越王钱镠的孙子，本名钱弘俶，因为犯了赵匡胤爸爸赵弘殷的讳，那个“弘”字被去掉了，所以叫钱俶。

　　小津为后人所铭记，自然无关生卒日的巧合与否，而在于他所奉献的经典作品。小津的电影余经眼颇多，顺序排列的话，二战之前的有《我出生了，但…》《淑女忘记了什么》《父亲在世时》，战后的有《晚春》《麦秋》《茶泡饭之味》《东京物语》《早春》《东京暮色》《彼岸花》《早安》《浮草》《秋日和》《秋刀鱼之味》等等。战前的那些，主人公大抵既不关心政治，也没有积极追随侵略政策，面对国家正在发生的社会危机，他们既无力抵抗，只有随波逐流。战后的这些，集中于对老城区小市民生活的描写，地域又集中于他所出生的东京和他的老家镰仓。在这些电影里，看不出时代，没有社会背景衬托，唯有无论何时都少不了的琐碎日常以及不紧不慢、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小津之所以成为电影巨匠受到业界的膜拜，就在于其以炉火纯青的叙事风格，将琐碎的日常拍得十分耐人寻味。

　　表面上看，小津电影是单调的。主题围绕结婚主要是嫁女，虽然他自己一生未娶。人物往往坐在吧台或榻榻米上，悠然地喝着小酒。对白中，尤其是“笠智众”的对白中夹杂着大量没有词义的口头语，“哦”“这样啊”“是吗”“嗯”，或者是，“我走了”“我回来了”“天气真不错啊”。场景上，大抵就是驶过的火车、飘着白云的天空、外立面整洁的办公楼、家庭的小客厅、居酒屋、榻榻米、街灯、室外晾晒的衣服。主要演员又总是那几位，角色不断对调，一会儿是长辈，一会儿又是平辈，有些眼花缭乱，比如即使刚刚看过，合上双眼，《晚春》（1949）和《麦秋》（1951）也很难分得清。都是围绕“原节子”的出嫁问题，且“原节子”在剧中均叫“纪子”，但在《晚春》里，“笠智众”是“原节子”的父亲，在《麦秋》里，“笠智众”又成了“原节子”的哥哥。其他电影也是，《麦秋》中“笠智众”的母亲，到了《东京物语》（1953）中成了他的老伴……情节的相似、演员的相似、场景的相似，把若干相似叠加起来，我甚至认为，电视连续剧的问世应该是受到小津电影的启发。

　　为什么情节都差不多的慢节奏电影，却又能强烈地吸引住观众的视线？专业人士说，小津以低视角仰视拍摄方式独树一格，为后来的导演所效仿。而在我这个非专业人士看来，是他提供的那种享受生活的方式以及对生活的那种满足感。所谓享受生活的方式，就是三五知己工作之余的小酌，谈论谈论身边趣闻，并无指点江山，愤世嫉俗。所谓满足感，就是今日之“幸福指数”，旧日《老子》所谓“知足之足，常足矣”。比如《麦秋》中，父亲坐在暖阳之下，仰望点缀着淡淡白云的天空，便露出惬意的祥和神情。片尾，女儿结婚后，从东京搬回大和乡间祖屋的父母，面对房前大片微风轻拂的麦浪，同样溢出满满的知足感。“我们不该要求太多”“嗯，我们的生活很幸福”。小津电影所追求的，是影片内外日常生活世界的一致。但是显然，那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方式，不过我们也须承认，那是很多人都向往的一种生活方式，希望得到的一种满足感。

　　“很多人认为动不动就杀人、刺激性强的才是戏剧，但那种东西不是戏剧，只是意外事故。我在想，可不可以不要意外事故，只以‘是吗’‘是这样啦’‘就是那样啦’的腔调拍出好一点的故事呢？”这是小津电影的逻辑初衷。因此，他的电影中没有丝毫高潮迭起的情节，也没有强烈的家庭矛盾。《麦秋》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尽管全家人无一认同，除了“长兄为父”的哥哥刚刚得知时说话大声了些，最多也就是女儿不被理解的啜泣，父母不能理解的慨叹。电影中的人们一概生活在平静如水的世外桃源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正是这平静如水的生活，细微琐碎的小事，令观众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所充满的人情味，更洋溢着对生命的生生不息的颂扬。

　　小津电影的情节是缓慢的，却不是拖沓的。看过一部关于小津的纪录片，他的墓碑上只刻着一个大大的“無”字。小津说他拍《麦秋》，“是想拍出比故事本身更深一层的‘轮回’或‘无常’。这是目前为止最辛苦的一次”。他的其他电影也是一样，平淡的生活中时时透出浓浓的禅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需要观众平心静气地去参、去感悟。有朝一日能到镰仓观光，一定要去拜谒一下小津先生。

　　2016年12月12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一）：坐看流年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