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看了张艺谋的新片《一秒钟》（2020）。主角是脱逃的劳改犯“张译”和电影放映员“范伟”，其间又穿插着“张译”与“刘浩存”引发的各种误会再到最后和解。“张译”之所以要脱逃，是因为别人告诉他《新闻简报》第22号上有他女儿的镜头，所以他一定要追回被“刘浩存”从送片员那里偷走的一盒电影胶片。

　　对从前的纪录片《新闻简报》，“过来人”都不陌生，电影开映前每要加演的“保留节目”，印象中每部十分钟左右，内容大抵是我国领导人会见外宾，以及各地的经济文化建设和社会生活等。柬埔寨亲王诺罗敦·西哈努克，就是这样跟我们的国民混得脸熟的。“张译”要看的这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讲的是河北东风路粮店的全体职工，“认真学习十九粮店的先进事迹，把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切实落实到工作实际中去……党员带头以身作则，也极大地教育了前来学工锻炼的青年学生”。“张译”的女儿是学生之一，正在卸车扛粮食袋子。“范伟”说：“那才1秒钟啊。”“张译”则一边流泪一边喃喃自语：“争什么呢，14岁，跟大人争什么呢。”度其语意，女儿已不在人世，这也就能理解“张译”为什么宁愿搭上一辈子也非要看这一秒钟不可了。十九粮店，是当年西安的一个先进典型，我有一册同名小人书，对群众的起初抱怨印象较深，大意是：我们上班你上班，我们下班你下班，你怎么为人民服务？

　　《一秒钟》里，“张译”“刘浩存”皆蓬头垢面，与光鲜的“范伟”比起来判若云泥。二人诚然正在落魄，但彼时农村电影放映员也确是人们羡慕的职业。国产片中，以之为主角的也有不少。经眼的便有高峰《王长喜来了》（2004）、海涛《放映路上》（2010）以及桑桦《马背上的电影》（2013），故事分别发生在山西、河南、陕西的山村。《王长喜来了》有纵贯意味，从1950年代直到2003年。旁白说：“1958年春天，国家有个号召，要让每村每户都能看上电影。”就这样，原本放羊的王长喜被电影放映队扩编，成了放映员。《放映路上》《马背上的电影》均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前者由女角的独白直接道出，后者有街上“认真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标语为证。

　　这三部电影都涉及了放映员的风光。《王长喜来了》中，村民一边帮忙抬放映机，一边喊号子打趣：“大姑娘小媳妇呀，听说长喜来呀，赶紧把头梳呀，喊声长喜哥呀，黑夜来我家呀。”一人领唱，每句中间，再加上和声的“哎嗨哟啊”。如果不是村干部一句“说着说着就下道”，还不知会唱出什么。《放映路上》开篇，是几个声音在嘀咕：“发电机咋没电呢？支书，没给放映员吃饭吧。”“你说啥咧，包子，五个咧。”“没吃饱吧？”放映前，放映员“按老规矩”，还要先吃六个煮鸡蛋，吃的动作像是在表演绝活。

　　这三部电影都涉及了放映员的爱情。可是，只有《放映路上》的女放映员家庭生活圆满，王长喜和《马背上的电影》中的郭光荣，虽然都有心上人，却是各种原因而未能终成眷属。但老年重逢，依然各自单身，足证两情真乃久长时。王长喜和女友结缘于《柳堡的故事》，养子在病房里为他重放了该片，王长喜已经昏迷不醒，眼角却流出了泪水。郭光荣从年轻时起就说女友像《黄土地》里的翠巧，结尾由翠巧的扮演者薛白客串老年女友，那便没有不像的道理了。

　　这三部电影都涉及了电影的衰落。《王长喜来了》和《放映路上》的最后差不多，放映沦为为“婚丧嫁娶”服务。婚，放《抬花轿》《庐山恋》等；丧，放《诸葛亮吊孝》《梁山伯与祝英台》等。《马背上的电影》中，原本存拷贝的库房要拆，那么，“东西（拷贝）放哪？”“数字电影院建成，就当垃圾扔掉了。”

　　这三部电影也都十分不注重细节。《王长喜来了》中的双机放映是不可能的。《放映路上》中师傅明确不收女放映员的理由就是“机器、拷贝，加上300多斤”，女孩子玩不转。在我儿时生活的华北平原，农村放电影也是单机，放完一盘换一盘。另两部里面就“纠正”了双机。《马背上的电影》中，张艺谋《红高粱》（1988）已经上演了，板崖村赫然还挂着“大队部”的招牌，而早在1982年12月召开的五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便明确“人民公社”改为“乡、民族乡”，“大队”是“公社”的产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外，大家一口一个叫的“村长”，也是我国村级行政序列从未有过的职务。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今天哪儿演啊？”“大王庄。”“啥片啊？”“《侦察兵》。”“啥是《侦察兵》啊？”“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哦，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呐。河南开封。”“队长，地上有血啊。不敢不敢，王德彪。”《放映路上》中，村民与放映员的这段对白，今天的年轻人听起来一定莫名其妙，实际上把电影台词挂在嘴边或进行问答，是当年的习见现象，大家对为数不多的可看电影全都烂熟于胸。那个年代应该一去不复返了。

　　2021年1月2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四）：忍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