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到家门口的海珠湖徒步。天尚未光，东边仅仅泛出红晕，拍鸟族却已经一字排开，在湖边架好了“长枪短炮”对准湖心小岛，那里栖息着白鹭等多种鸟类。从物资装备上看，拍鸟族做的是打持久战的准备。忽然想到早期摄影术中的“银版照相法”，因为拍摄者与拍摄对象的“境遇”与当下正好相反。

　　所谓正好相反，在于银版照相法的拍摄对象是被固定的，摄影师是“自由”的；现在呢，拍鸟族是被“固定”的，被拍摄的鸟却是自由的，完全掉了个个儿。从摄影史来看，最早拍摄出照片的是法国人尼埃普斯，1826年，他将一种沥青融化后涂在金属板上，再经暗箱曝光而成像。此后，达盖尔——又是法国人——在尼埃普斯的基础上发明了银版照相法。1839年，法国科学与艺术学院买下该发明的专利权，并于8月19日公诸于世，这一天也因之成为摄影术的诞生日。

　　法国《暗房秘密》（2016）中所再现的，就是银版照相法的工作流程。

　　电影开篇，是一个叫让的青年男子来到位于巴黎城郊的一座老宅，应聘摄影助手。虽然这个时候数码相机已经普及，但屋主即摄影师斯蒂芬致力于再现“真人尺寸”的银板照相法，他认为“只有这才是真正的照相”。让对工作室内的一副金属支架很好奇，斯蒂芬告诉他，那是固定模特的装置，因为银版照相法感光度极低，“需要模特保持很久的姿势，哪怕轻微地移动一下都不行”，通过调整支架，便可以固定住模特的头、腰和胳膊。同一姿势模特要保持多久呢？电影中总共表现了3次，一次是60分钟，一次是70分钟，一次是120分钟。斯蒂芬的女儿是他唯一的模特。“今天的姿势要多久？”“60分钟。”女儿说：“好长啊，我觉得害怕。”父亲问：“怕什么？”“我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你不要想太多，只是等60分钟而已，就像是等公交车或火车，在脑子里唱唱歌。”120分钟那次结束后，女儿已经形同木偶，撤掉支架后仍然还是那个姿势，亦如廖冰兄的漫画名作《破埕》。因此，对被拍摄的模特而言，银版照相法拍摄过程无异于承受“酷刑”。斯蒂芬有过一次外拍，要模特坚持20分钟，可是“她连10秒都坚持不了”。女儿在拍摄前心有余悸，就不是没有道理了。但是，斯蒂芬展示的制作好的女儿照片，也果真栩栩如生，“她的存在已经固定在了银版里”。

　　在英国《造物弄人》（2009）和德国《丈量世界》（2012）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银版照相法。

　　《造物弄人》里，银版照相法出现在开篇。“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讲个什么好呢？”“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伴随着画外音，我们看到达尔文的大女儿安妮端坐在画有海洋、船只、岛屿的幕布前正在拍照，摄影师先给她调整固定脑袋和胳膊的金属装置，一如《暗房秘密》拍摄前的步骤。安妮最喜欢听爸爸讲故事，漫长的拍摄时间里自然更不会例外。达尔文这回讲的是英国一只探险队来到一个原住民的荒岛，带回3名儿童，试图通过对他们进行所谓文明教育来彰显基督的荣耀，结果，貌似学会了文明礼仪的两名儿童，回岛后甫一登陆，立刻脱光衣服融入进在海边齐聚的部落人群……女儿听得哈哈大笑，不留神扭动了身体，摄影师不高兴了：“需要全部再来一次。”接下来，就是达尔文凝视着办公桌上摆放着的安妮的这张照片，那个时候她已经故去，享年只得10岁。时间正值19世纪前半叶，银版照相法为安妮留下的倩影，时常唤起达尔文的思念，他甚至每每产生幻觉，安妮像生前一样伴在他的身边，提出各种关于进化论的有趣问题。

　　《丈量世界》里，银版照相法则是出现在片尾。1828年9月，在地理学家和博物学家洪堡的坚持下，数学家高斯第一次离开家乡到柏林参加德国自然科学大会。迎接他的洪堡高兴地说：“对于科学和我自己来说，这都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当两位德国科学巨匠的手握在一起之后，对面有人摆弄装置说：“请不要动。”高斯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洪堡就说到了达盖尔，说他“一直致力于研究一个对光线很敏感的、有碘化银的表面，并且能捕捉瞬间的装置，为我们所有人创建图像留给后代瞻仰”。因为要站立许久，洪堡没话找话，问高斯“旅途愉快吗”“喜欢柏林吗”一类；又因为嘴巴张开幅度不能太大，洪堡好像是在说腹语。“还要多久？”“再有十分钟就好了。”本来就不耐烦的高斯，马上甩手走开，结果成像的那张照片，洪堡是清晰的，高斯是朦胧的。未知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这张照片。

　　1851年，英国人阿切尔发明了“湿版摄影术”，使人像摄影缩短至只需几秒钟，摄影术从此进入现代。数码相机则无疑属于当代。拍鸟族想来用的都是这种相机吧，其最大优点是拍照之后可以立即看到图像，有缺憾马上重新再来。为了拍鸟他们一个机位的姿势要摆多久，不得而知，但是显见一如衷于此道的前辈，乐在其中。

　　2020年1月9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三）：欲待曲终寻问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