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自传》说道:“北大在民国六年后就有歌谣研究会,后来出《歌谣周刊》,我主编了一个时期。为了对于民众文艺有些认识,所以当‘五卅惨案’发生时,北大同仁要我写传单,我便模仿民歌作了一首:‘咱们中国太可怜,打死百姓不值钱,可恨英国和日本,放枪杀人如疯癫……’”
北京大学彼时研究的歌谣,即历史典籍中的“小儿呼曰”“童谣曰”之类,指的是民间歌谣。这种搜集和研究,古已有之,那时是作为一种政治措施。《汉书·艺文志》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政也。”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乃周代民谣搜集的产物。其中的“国风”,大部分是各地民间歌谣,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北大这种,则要归属文化遗产领域了,“采诗之官”也为民俗学专业人士所取代。
国产片中至少有两部关联民谣搜集。一部是反映新中国成立前的,即陈凯歌《黄土地》(1984),故事发生在陕北黄河边;一部是反映新中国成立后的,即王家乙《五朵金花》(1959),故事发生在云南大理。
《黄土地》被视为第五代导演的扛鼎之作。1939年初春,几名八路军文艺工作者结队而来,又分散开去,目的是“寻找陕北民歌的源头”。其中,“王学圻”住进一个三口之家:老汉和一双儿女,女儿即14岁的“薛白”,儿子是傻子。老汉不能理解搜集民歌干什么用,“王学圻”说:“好让咱八路军队伍把那些唱得上的传出去。”“啥民歌,酸曲儿。”“王学圻”钦佩那些高手“咋能记住呢,那么多”,老汉感慨:“日子艰难了,就记住了。”老汉本身也是高手。“王学圻”临走的时候,老汉觉得他没有所获,担心回去被撤了差,便为之高歌一曲。“王学圻”的到来,给这户人家带来了观念上的转变,“薛白”最后挣脱了买卖婚姻,“要当公家人”。
《黄土地》全片贯穿着陕北民歌,《五朵金花》更是一部歌舞片。长影来采风的两人,瘦同志写生,胖同志就是搜集民歌,他们打算像寻找金花的阿鹏一样,“走遍苍山,寻找最好听的民歌和最美丽的风景”。他们聆听了阿鹏在畜牧场的演唱:“蝴蝶飞来山茶开,去年约会今年来,隔山喊花花不应,莫是花开败……”里面忙碌的姑娘们不明就里,回敬“山歌唱得几箩筐么哎,嗓子生得太冤枉呀,麻布绣花你不配啊,莫再乱嚷嚷”。阿鹏再唱,里面不客气了:“哪个约你来见面哟,胡言乱语瞎埋怨,自作多情真好笑,泼水把你撵。”胖同志连连点头:“想不到连骂人的歌都这么好听。”1997年我随广东省政协委员到佛山高明市考察,一眼就认出了同行委员中的阿鹏——珠影的莫梓江,于是来回大巴上都和他坐在一起,围绕《五朵金花》问这问那,兴奋不已。
美国有部《民谣搜集者》(1999)一直缘悭一面。看介绍,故事设定于1907年,某音乐学院一名女性副教授在久盼提职的希望再次落空后,便去妹妹教书的偏远山村度假,意外发现那里的村民依然原封不动地保留着200多年前从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带来的民歌。于是,她运用当时的新技术——爱迪生转筒录音机,录制下来。随着与民谣以及村民接触的日益增多,她为那里的一切所痴迷,不仅是纯净动人的音乐,而且有他们挑战恶劣生存环境的巨大勇气。这故事未知取材真实事件与否,真的话,比北大那里还要先行一步了。
波兰《冷战》(2018)是一个悲剧爱情故事,悲欢离合,莫不笼罩着冷战的阴影。开篇则是1949年冬天,玛祖卡歌舞团一男一女两名音乐家带队到乡间采风。但听大叔们唱:“我敲门,我哭喊,她不想开门,我只好枕着石头入眠。”胖老妇唱:“哦,我不会嫁给你,我会照旧独自出门。”声音“干净又好听”的女主角,则唱了苏联电影《快活人》里的歌曲,她说电影是关于爱的,歌名就叫《爱心》。他们还从那里选拔了一批演员,在1951年的华沙演出中,这些纯粹的民间艺术打动了观众。上面也高度认可:“你们发掘了民族文化的无价珍宝。”但是话锋一转,负责人又说:“我认为是时候加入新元素了,关于土地改革、世界和平、对和平的威胁,要有一首歌颂全世界无产阶级领导者的强有力的歌。这是我们歌舞团应当扮演的角色。”于是,玛祖卡歌舞团在舞台上再亮相的歌曲是:“智者斯大林,受人民爱戴,动听的歌谣依旧,徜徉我们的时代……”
1988年5月到7月,上大三的我们全班从广州先坐了一天一夜的船抵达梧州,再坐了一整天的汽车翻越都庞岭抵达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新华乡,进行民族学田野调查,为毕业论文做准备。某天我爬到半山腰去看南明留下的“知米”摩崖石刻,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山歌声,远远地见到一条汉子沿着村路正边走边唱。因为自己身在高处,听得相当清楚。电影中才有的情景竟然在现实中出现了!当时便恍若梦中。
2020年11月28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四):忍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