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的概念越来越为人们耳熟能详。用于指代没有子女照顾、单居或夫妻双居的老人，这个概念非常形象，“巢”变得“空”了嘛。主流声音将“空巢老人”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归结为社会老龄化程度的加深，有一定道理，但也应该看到，它未尝不是社会变迁的一个产物。换言之，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空巢老人”的出现几乎是一种必然。我们现在渐渐“遇到”了，觉得是个问题，别人其实已经早就遇到了。从各国出品的优秀电影中，能够窥见到这一点。

　　法国《夏日时光》（2008），乃第75届纽约影评人协会奖最佳外语片。影片伊始，两子一女赶来为母亲庆祝75岁生日，老大在巴黎，老二在上海，老三也就是朱丽叶·比诺什扮演的女儿在纽约，他们分别是教授、生意人、设计师，各自事业有成。一大家人在院子里野餐、谈笑，母亲则尽享夏日的美好时光和天伦之乐。从子女们相互间偶尔流露出的生疏，以及母亲送走儿孙后的稍显落寞，不难推断这就是一位“空巢老人”。全家再一次相聚，三兄妹已是来处理母亲的后事。

　　美国《明日之歌》（1937），入列英国《视与听》杂志评选的电影史上被忽略的75部佳作榜单，则更早地触碰了这一问题。两子两女回到老屋与“空巢”的父母欢度圣诞，其乐融融之际，老父告知子女们这幢房子即将被银行收走，他们夫妇将无处安身，需要生活在子女们的家中了。鉴于自己和弟妹们的居住条件，长子提议父母暂时分开住在各家，由四个人轮流负担。然而，父母一旦到来，给儿女们的“正常”生活带来了相当的不便，各自都产生了不小的困扰。倒是后半段，两位老人的短暂“重逢”，无论现实里还是回忆中，都带给了他们无比的快慰。

　　如果说，西方人的“三观”与东方的不那么相同，那么不妨再看看文化与我们非常相近的日本。小津安二郎的代表作《东京物语》（1953），乃名列日本电影“百年百佳”之首的影片，反映的正是“空巢老人”问题。影片开头，居住在濑户内海沿岸一座小城里的老夫妇，兴致勃勃地准备到东京探望早已成家立室的儿女，村民们无不投来艳羡的祝福，老夫妇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是，生活在东京的儿女们或出于自私心理，或出于生活压力，加上居住条件也确实不好，使两位老人真正成了负担。老夫妇也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尽管极其不愿，还是决定回去，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老屋，虽然出发时并没有打算回来，但他们共同认为：回来是最优选择。

　　三部片子所揭示的主题，都不是简单地在教育儿女应该如何孝顺父母，而是将老人晚年生活的问题平实地展现出来，直接或间接揭示的是老人归宿的共性问题：“空巢”生活未必不是一种优选。《夏日时光》中的老妇，有艺术家兄弟留下的大量艺术作品为伴，精神生活无比丰富，诚然这是一种“另类”；但《明日之歌》和《东京物语》告诉我们的是，尽管子女们还小的时候，一家人淡淡的日常生活充满着温馨幸福，但现在，传统与现代交织而出的矛盾已经不可避免，这种隔阂不是因为子女“变质”了，而主要由社会结构的变化所导致。尤其是日本，那个时候就还谈不上人口老龄化，然而，传统的多代人的大家庭正逐渐被两代人的小家庭所取代，不能和老人“和谐共处”，未必就是不孝之子。因此，为了向逝世50周年的小津致敬，山田洋次2013年就此翻拍出的《东京家族》乏善可陈，他把时间点定在2012年，则父母、子女之间的矛盾全都失去了必要前提。

　　“×世同堂”，每为我们的传统文化所津津乐道，但其中甘苦只有当事人自知。《旧唐书》有个记载，说山东张公艺居然九代同居，惊动了唐高宗，封禅泰山时他专门到他家去看了看，询问这么一大家人如何相处，结果，公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后世王夫之在《宋论》中提到了这件事，他说：“夫忍，必有不可忍者矣。”倘若一大家子“皆孝慈友爱以无尤也，则何忍之有邪？”因此，他觉得张公艺还是道出了实情的，“不敢增饰虚美以惑人”。这就足以表明，传统大家族的其乐融融某种程度上呈现着一种假象。

　　在现代化的冲击之下，传统家庭结构解体实为一种必然，先行一步的发达国家无疑比我们更早地遇到了“空巢”问题，积累了相应的经验也是无疑的，剔除其中的文化因素，可复制的则不妨复制。2012年岁末，《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修订草案)》在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要求“与老年人分开居住的家庭成员，应当经常看望或者问候老年人”。从此，“常回家看看”不仅是尽孝之道，更成为法定义务。然而我们还需着重发力的，是借鉴人家的养老经验，面对现实把这个必然到来的社会问题做好，千万不能自怨自艾，更不能一味地上演煽情戏甚至苦情戏。

2015年7月31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一）：坐看流年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