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美国电影《小丑》（2019）赢得了最佳男主角奖。舆论普遍认为，杰昆·菲尼克斯在片中演绎的小丑，令“希斯·莱杰之后再无小丑”这句话可以收回了。希斯·莱杰以《蝙蝠侠前传2：黑暗骑士》中的小丑形象获得2008年度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可惜的是，颁奖之时他已经辞世，年仅29岁。

　　生旦净末丑，我们传统戏曲中的重要角色之一，就包括丑角，化妆时要在鼻梁上抹一小块白粉。明朝徐渭说：“以墨粉涂面，其形甚醜。今省文为丑。”第一批简化字表颁布之前，醜和丑是两个汉字。丑角的表演多带滑稽。明朝另一位王骥德评价元杂剧《拜月亭》中的小丑说：“时得一二调笑语，令人绝倒。”确是。如张秀才的道白：“身充坊正（管理街道的小吏）压乡闾，钱物鸡鹅岂得无？刮取小民穷骨髓，削剥百姓苦皮肤。当权正好行方便，莫使儿孙作马驴。”在马戏演出时，小丑每来暖场，以各种绝技赢得观众的笑声和掌声。

　　不过，小丑的扮演者在生活中却可能带的是泪，甚至是无处宣泄的悲愤莫名。这部美版新作《小丑》之外，费里尼《大路》（1954）中的女主角、侯孝贤《儿子的大玩偶》（1983）中的男主角，以及查理·卓别林系列影片中的那些，都属于此类。银幕史上最伟大的小丑形象，非卓别林莫属。《小丑》中，正有电影院上演《摩登时代》（1936）的片段，就是卓别林在商场楼上为流浪女展示精湛的旱冰技艺之时。

　　《小丑》的开篇是在化妆，只见他用手扯开自己的嘴巴，作强行欢笑状，然后一滴黑色眼泪交织着眼妆流了下来。接着，他全身小丑装扮在街上举着广告牌，为一个快倒闭的琴行拉生意，广告牌未几被一帮顽童抢走，追了几条街，追上了却被顽童群殴，广告牌也被踹得稀烂。从老板警告“不还广告牌，就从你薪水里扣钱”，而他出来后猛踢垃圾桶出气来看，赔偿的钱在他的微薄收入中的可能比重不低，也可以理解他穷追不舍顽童的原因了。他有自己的梦想，就是成为脱口秀演员，梦想着“为世界带来欢声笑语”。因此，他常看喜剧之王“罗伯特·德尼罗”的电视脱口秀节目，还幻想去做了节目嘉宾，与之交流互动。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是，不认命的自信心与面对现实的自卑感相互叠加，让他承受着无以复加的精神压力，他那不自觉的颠笑症，不合时宜地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可为一例。随着生活中的希望一个个破灭，患有妄想症的母亲编织的谎言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精神彻底疯癫，毫无人性地大开杀戒。

　　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大路》，讲的是母亲为生活所迫，把轻度智障的大女儿卖给了江湖流浪艺人，那是个蛮汉。女孩学东西迟钝，蛮汉便大声训斥，一个动作不对，便用枝条抽她的腿。后来，在他演出的时候，她就扮演小丑在旁边敲鼓助兴，时而也学学卓别林的经典段子。蛮汉粗鲁、冷漠、无情。在海边，一直叫着要回家且一度逃跑的她幽幽地说：“我现在不那么想回家了，我发现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蛮汉只是淡淡地回应：“这是个很好的发现。”在修道院，她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你想死吗？”“以前想过，小石头也是有用的。”这句话，是她出走那段时间里遇到的走钢丝艺人讲给她听的，当时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好呢？什么也不会。”艺人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这世界上的每件东西都是有用的，你也是，比如这块石头。”蛮汉最终抛弃了熟睡中的她，几年后偶然得知她已经香消玉殒，醉酒滋事后，他又来到海边，痛哭流涕。

　　《儿子的大玩偶》的故事，发生在1962年的宝岛台湾，开篇便是戴着尖帽，摇着拨浪鼓的小丑一路走来。他的身前身后各挂一块电影广告牌子，模仿日本的“三明治广告人”。他是个年轻爸爸，要养活妻儿。生活的这种无奈，只有在他回家无端发脾气的时候才展露无遗。然而大伯说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顽童趁他上厕所时偷走他的道具取乐。最后，当他不用再扮小丑，欣喜地回家逗弄襁褓中的儿子时，儿子却哇哇大哭。他若有所思地又摸出化妆盒。妻子问：“你发疯了，现在画脸干嘛？”“我，我就，是我儿子的大玩偶啦。”他知道，儿子只认得他那张画成小丑的脸。

　　《小丑》的寓意极深，他写字或持枪的手忽左忽右，现实情景与幻觉画面、心魔行为交替出现，都有相当的暗示。《大路》揭示了诸多哲学命题：人生就是一场流浪、失去以后才知道美好、对形而下与形而上的不同追求等等。《儿子的大玩偶》则是宝岛电影的一个里程碑，意味着把乡土文学所提倡的本土文化，以全新的电影语言和叙事模式带到了更为广泛的观众群面前。借助小丑，3部电影奠定了电影史上的各自地位。现在，第四次获得奥斯卡提名而终于获奖的杰昆·菲尼克，不仅将病态化的小丑形象推向了新的高峰，而且极大地延展了“小丑”的内涵。

　　2020年2月16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三）：欲待曲终寻问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