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如今是件不分地域、不分层级都十分热衷的事情。耳闻目睹，大学同学可能最热闹，渐渐地，中学、小学同学也不遑多让。上个月在贵阳度假时发现，若干酒店的大堂或外面，都悬挂着庆祝某校某级毕业多少年的横幅，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的都有。
外国估计也是这样。作为出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电影艺术，多少为我们展示了这一点。日本电影中，就多有同学聚会的片段。如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之味》（1962），“笠智众”的妻子去世多年，女儿“岩下志麻”悉心照料他的生活。某日中学同学聚会，得知老师当年的漂亮女儿为照顾他而至今未嫁，“笠智众”不免有所触动；及至把醉了的老师送到家，发现伊人已衰老憔悴得不忍卒睹，心中一凛，回家赶快示意自己女儿尽早考虑婚姻大事。如成濑巳喜男的《饭》（1951），从东京嫁到大阪5年了的“原节子”，早已对“1年365天，有同样早晨，也有同样夜晚”的单调生活感到厌倦，但平时都是内心独白，在与东京来的几个中学闺蜜聚会上，她有了尽情倾吐：“你能够想象到我每天每天的生活吗？好像女人就是一天到晚做饭，洗洗涮涮。我要去东京，去工作。”又如森田芳光的《失乐园》（1997），“黑木瞳”和“役所广司”坐火车到外地去偷情，“黑木瞳”就对丈夫扯谎说是大学同学聚会，“役所广司”则对老婆扯谎说去东京搜集历史系列的材料，实际上他们去的是镰仓。
纯粹以同学聚会为题材的电影，美国的《大寒》（1978）值得一看，虽然片名相当令人费解。
故事情节大概是：因为一个同学的自杀，大学时要好的四女三男从各地赶来为之送葬。虽然他们当初读的是密西根大学物理系，但如今的身份各别，有企业巨子，有八卦报新闻记者，有电视台明星、有药商、有医生、有律师，还有全职家庭主妇。这些年他们彼此很少见面，是逝者“又一次把我们联系到一起”。在其中一名同学家的别墅，他们共度了快乐的有时也是争吵的几个日夜，饭后在客厅随意地歪倒、畅谈，感叹“好熟悉的场景”，显见这是他们当年的“常规动作”。夜深之后，一名女同学说：“眼睛睁不开了，但是不想睡觉。”同学聚会，旧情复发，缠绵悱恻，是电影中少不了的佐料，但7名同学也借此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
还是以大学同学来说事吧。入学时各人的起点可能没什么不同，但是走出校门各奔前程之后，智商不同，兴趣爱好不同，面对的机遇以及人文环境不同，人生与事业的发展程度不同也就是一种必然，关键是同学之间怎样看待这种不同。美国喜剧片《你好，布拉德》（2017）中，主人公“本·斯蒂勒”的心态就很值得一议。
他在一家非盈利机构做慈善，家庭生活也很美满，妻子在政府机关做事，儿子准备读大学。但他总是艳羡那些“成功”的大学同学，他们有的成了好莱坞导演，有的因为娶了富家女而进入商界，“钱多到用不完”，还拥有了私人飞机；有的兼职大学教授，为白宫工作，总上电视……这种艳羡，到了嫉妒恨的程度，“有些人有自己的帝国，我有什么，被底层和平庸包围着”。因此，虽然他慨叹岁月飞逝而自己无所作为，实际上是特别在意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意别人的评价。他觉得旁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机场安检、座位升舱……本想在儿子面前秀一下优越感，但他的银卡会员、网上购买的打折机票，成了羁绊。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与享受特权的那个阶层始终差着一截。导演的婚礼没叫他，他更认为是因为自己混得不行，人家没瞧得起。总之，在“本·斯蒂勒”思维中，自己的黄金时代是在大学读书，“那时候，我还深爱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爱我”。现在呢，这个世界讨厌他，而他也讨厌这个世界。
影片中，本·斯蒂勒”总是辗转反侧，苦思冥想，不断以内心独白曝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包含着无耻、贪婪等等不道德的因素。学音乐的儿子说自己可能会申请到哈佛，他马上就幻想儿子收到了哈佛的录取通知，一家三口举杯相庆；儿子面试不错，他马上幻想儿子已成家喻户晓的明星，上了杂志封面，他和妻子买了一沓杂志人见人发。与儿子的女同学交谈没有几句，他就幻想着像他的那个商人同学一样，搂着她们两个在海边尽情潇洒……没有这些独白和幻想，我们不会意识到貌似不露声色的他，内心世界竟然如此纠结。
“本·斯蒂勒”是那样嫉妒恨那些“成功”的同学，但当儿子记错面试时间，想起“总上电视”的那个同学可以帮忙协调之时，尽管他极不情愿地四下打听他的电话，没报什么希望地打过去，没想到人家一口应承，也果真办到了，让他兴奋得难以自持，进而完全刷新了对人家的看法，连儿子都对这个转变吃惊不已。
如今的一些同学会，热衷者某种程度上拨弄的正是“本·斯蒂勒”这样的小算盘，那就是利用曾经共同学习、生活的经历，比较容易建立或曰维系所谓的人脉，以期会有用得着的那一天。这样说话，有些人能够理直气壮地斥为小人之心，多数人则只能是嘴硬而已。剔除同学聚会中的功利性一面，那些热热闹闹的场面才会生发出积极意义。
2018年9月29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二）：漏声未残》
